陶土盆是林野從工作室角落翻出來的。
展櫃撤下那晚,她盯著江予安手裡疊好的粗麻布,針尾在褶皺裡露出半截,像顆固執的星子。放窗台上吧。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麼。
江予安便找了個掉漆的陶盆,把麻布鋪平,讓針立在中間——針尾的藍線還纏著半圈,是周慧敏當年繞在小指上的那截。
頭三天,林野總在澆水時多停留片刻。
綠蘿的葉子擦過陶盆邊緣,她的指尖也跟著擦過針身。
金屬涼意透過皮膚滲進骨頭,像在確認某種契約:看,它還立著,那些痛沒白縫,那些光也沒散。
直到某個起霧的清晨,她端著噴壺湊近,突然發現針尖微微向右偏了半寸。
昨夜的風雨在玻璃上留下水痕,陶土盆裡的土被打鬆了。
林野的手指剛要觸到針杆,又猛地縮回來。
水珠從噴壺嘴滴落,砸在陶盆沿,濺起細小的泥點。
她望著傾斜的針,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周慧敏把她反鎖在琴房,說彈不熟《月光》不許吃飯。
她跪坐在琴凳上,盯著琴譜上跳來跳去的音符,指甲摳進掌心,直到血珠滲出來,在譜子上暈開小朵紅梅。
那時她也這樣,拚命想把什麼住:固定住母親的期待,固定住父親躲在書房的沉默,固定住自己不會崩潰的幻覺。
原來我還是在當守墓人。她對著玻璃上的霧氣輕聲說。
哈出的白氣模糊了針的輪廓,等再看清時,針尖已經垂得更低了。
那天她沒去扶,隻是把噴壺放回花架,轉身時聽見陶盆裡傳來極輕的——不是針倒了,是她心裡某根弦斷了。
第三日清晨,針終於到了。
林野端著豆漿經過窗台,隻瞥見陶盆裡空了半截。
麻布皺巴巴的,針滾到地毯邊緣,銀色的身子卡在灰藍格紋的縫隙裡,像根被風折斷的蘆葦。
她蹲下去看,睫毛掃過地毯絨毛,突然想起周慧敏教她穿針時的模樣:老人眯著眼睛,把線頭撚得尖尖的,說野野看,要順著勁兒,彆跟針較勁。
那時她總嫌母親囉嗦,現在卻覺得,原來順著勁兒才是最難的學問。
她沒立刻撿起針。
早餐時周慧敏把饅頭掰成小塊,泡在粥裡慢慢攪,目光卻總往窗台飄。
林野夾菜的筷子頓了頓——老人的指尖在桌布上輕輕敲,是從前穿針時的節奏。
午飯後,周慧敏開始在客廳踱步,拖鞋底蹭著地板發出聲。
她經過沙發時,手無意識地撫過縫著補丁的扶手,又摸向茶幾上的針線盒,金屬搭扣被摸得發亮。
林野蹲下來,手指探進地毯縫隙。
針尾的藍線纏在她指節上,涼絲絲的。
她把針放在周慧敏掌心,老人的皺紋立刻裹住那點金屬,像握住粒會化的糖。
林野看著母親的喉結動了動,沒說話,隻看見老人睫毛顫了顫,有滴淚砸在針上,濺出細小的水花。
周慧敏握了很久,久到林野以為她要把針收進針線盒。
可老人突然轉身,佝僂著背走到沙發邊,掀開米白色的沙發套,把針塞進夾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