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敏是在第三天上午裝的攝像頭。
林野聽見客廳傳來螺絲刀擰螺絲的聲響時,正對著數學卷子發呆。
草稿紙上的函數圖像被橡皮擦出毛邊,像團揉皺的雲。
她數著“叮——嗒”的金屬碰撞聲,數到第七下時,母親的聲音從閣樓樓梯口飄上來:“野野,過來看看位置。”
她起身時,心口的荊棘突然刺了一下。
這是近半年來養成的條件反射——但凡周慧敏開口,情緒雷達總會先一步預警。
林野扶著書桌邊緣穩住呼吸,抬頭便看見那枚黑色攝像頭,正對著她的課桌,鏡頭泛著幽綠的光,像隻永不閉合的眼睛。
“我讓師傅選了360度旋轉款。”周慧敏拍了拍攝像頭底座,塑料外殼發出脆響,“你寫作業、吃飯、睡覺,媽都能看著。”她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珍珠發卡,那是林野前晚放回鐵盒的,此刻彆在耳後,珍珠在日光下泛著冷白的光。
林野盯著那抹白,突然想起童年時母親帶她去珠寶店。
玻璃櫃台裡的珍珠被射燈照著,周慧敏說:“珍珠是蚌殼裡的沙子磨的,疼夠了才能圓。”那時她踮腳看,隻覺得那些珠子像眼淚,凝在玻璃後麵永遠掉不下來。
“行吧。”她垂眼應了聲,轉身坐回椅子。
攝像頭的綠光在卷子上投下個小光斑,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
心口的荊棘開始往鎖骨爬,像有螞蟻叼著細針在皮膚下穿行。
她想起前晚在閣樓裡默念的“我不聽”,試著再閉了閉眼——周慧敏站在身後的焦慮感,那些“必須考上重點”“不能再逃”的碎碎念,竟真如被按了靜音鍵,隻剩模糊的嗡鳴。
疼痛減輕了些。
林野握筆的手鬆了鬆,在草稿紙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傍晚寫作業時,攝像頭的紅光始終亮著。
林野寫英語作文,題目是“我的家庭”。
她盯著“家庭”這個詞,筆尖戳破了紙。
母親在樓下切菜,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音透過樓板傳上來,一下,兩下,像在數她的罪狀。
她低頭,看見心口的荊棘已經爬上脖頸,暗紅色的紋路在鎖骨處盤成小簇,卻不像從前那樣疼得發抖。
“野野,喝湯。”
敲門聲很輕,像片葉子落在門上。
林野抬頭,看見父親端著青瓷碗站在門口。
他的藍格子襯衫皺巴巴的,袖口沾著機油——他今天去修了樓下王奶奶的老冰箱。
湯碗裡浮著枸杞和木耳,熱氣裹著薑味飄進來,模糊了攝像頭的紅光。
“你媽不知道。”林國棟把碗放在她手邊,手指蹭了蹭碗沿,“我看你最近吃得少……”
林野沒接,目光落在他發皺的襯衫上。
那是她去年生日送的,他總說“上班穿太花哨”,此刻卻穿得這麼舊。
“爸,你小時候,敢哭嗎?”她突然問。
林國棟的手頓在半空。
他盯著湯碗裡晃動的枸杞,喉結動了動。
窗外的風掀起他額前的白發,露出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他說“小時候爬樹摔的”,可林野記得,有次偷翻老相冊,看見張泛黃的照片:五歲的林國棟跪在地上,後頸紅得發亮,旁邊站著個穿軍裝的男人,手裡攥著皮帶。
“我不敢。”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轉身要走,又在門口停住,背對著她說,“可你,好像比我勇敢。”
林野“嘗”到他話語裡的情緒了。
那不是父親常有的逃避的麻木,也不是母親尖銳的焦慮,是團將熄未熄的爐火,餘溫裹著嗆人的煙。
她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裡,伸手摸了摸湯碗——還熱著。
她把碗端到牆角,沒喝,也沒倒。
周慧敏是在深夜檢查電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