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窗欞時,林野是被鼻尖的潮意弄醒的。
她蜷在木床沿,睫毛上凝著夜露,指縫裡還夾著那張從門縫底下撿來的照片。
照片邊角被她摩挲得發毛,背麵“我也想當個孩子”的字跡在晨光裡泛著淺藍,像滴化不開的眼淚。
她坐起身,膝蓋壓得老床吱呀作響。
照片上的周慧敏穿著的確良襯衫,紮著麻花辮,站在青磚校舍前笑——那是張泛黃的高中畢業照,年輕的周慧敏身後掛著“縣重點高中優秀畢業生”的紅綢,可她的眼睛裡沒有光,像兩潭結了冰的水。
林野把照片貼在胸口,那裡的荊棘紋身不再發燙,反而有絲絲涼意順著皮膚往上爬。
她突然想起昨夜吳嬸的話:“你媽是替姐姐活著的。”喉頭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她抓起床上的《補丁2.2》打印稿,將照片輕輕夾進紙頁間。
紙頁邊緣的墨跡蹭在照片背麵,暈開個淡藍的圓,像朵開在舊時光裡的花。
老宅天台的風裹著桂花香撞過來時,林野正踮腳夠那扇鏽死的木窗。
她的發梢掃過磚牆上的青苔,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她為了躲周慧敏的耳光,也是這樣蜷在天台的瓦罐後麵。
那時心口的荊棘剛冒頭,紮得她喘不過氣;現在再摸鎖骨下方,皮膚下的紋路竟在發燙,像有活物在遊走。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
金手指啟動的瞬間,太陽穴突突地跳。
最先湧進腦海的是田埂上的青草味。
十六歲的周慧敏蹲在泥地裡,手裡攥著揉皺的通知書——縣師範的錄取信被她捏出了褶皺,邊角還沾著泥點。
她的藍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濕,後頸曬得通紅,卻還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隻被雨淋濕的鳥。
林野“看”見她腳邊放著個蛇皮袋,裡麵露出半截磚廠的工牌,金屬牌麵被磨得發亮。
畫麵突然切換。
二十五歲的周慧敏抱著繈褓裡的林野,坐在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
她的眼睛熬得通紅,卻還在對著嬰兒呢喃:“你一定要比我強,一定要。”懷裡的小嬰兒動了動,她立刻繃緊後背,像護著什麼易碎的珍寶。
林野看見她腕上有道新鮮的疤痕,是搬磚時被碎磚劃的,血痂還沒掉,卻被她用紅繩仔細纏住,怕嚇著孩子。
心口的刺痛突然消失了。
林野睜開眼,發現鎖骨下方的荊棘紋身正在褪色——暗紅的刺尖泛著銀,像被月光洗過的針。
那些曾經紮得她血肉模糊的倒鉤,此刻正被銀線溫柔地纏繞,緩緩剝離皮膚,落在她手心裡,變成一片細鱗般的銀粉。
“小野?”
樓下傳來男聲。
林野探出頭,看見周誌強站在院門口,手裡提著個印著牡丹的鐵皮盒,盒蓋邊緣磕得坑坑窪窪。
他的白襯衫下擺沒塞進褲腰,喉結動了動,像條擱淺的魚:“我……我給你帶了糖。”
林野下樓時,周誌強正把鐵皮盒往石桌上放,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麼。
盒子打開的瞬間,熟悉的水果糖香湧出來——是橘子味的,和林野小學考滿分時周慧敏獎勵的一模一樣。
“你媽當年……”周誌強摸出張泛黃的收據,紙邊卷著毛,“1987年縣重點高中報名費,她那時候才十六歲,在磚廠搬了三個月磚。”他的手指在收據背麵的字跡上撫過,“背麵是她寫的,‘周慧敏代繳’,筆鋒都抖了。”
林野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十二歲那年數學考了98分,周慧敏扇她耳光時罵的:“兩分能要你命?”原來那兩分,壓的是一個少女的脊梁。
當天下午,林野在老宅偏房翻出半盒過期的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