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還沒散儘,林野就站在了老家屬院後門那條窄巷的儘頭。
牆皮剝落的磚樓像一排佝僂的老人,靜默地守著過去。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總在晚飯後繞到張叔家,說“修錄音機”,其實兩人常常一坐就是半晚,喝著粗茶,不說一句話。
張叔開門時愣了一下,花白的眉毛顫了顫:“小野?怎麼是你……”
“張叔,我……想再問您點事。”她聲音很輕,卻不敢猶豫,“關於我爸,他以前……寫過東西的事。”
老人沉默片刻,轉身從屋裡拖出一隻老舊的皮箱,邊角已經磨得發白,鎖扣鏽住了,他費力地掰開。
箱子裡沒有衣物,隻堆著幾卷磁帶、一本泛黃的《電工手冊》,還有一層油紙包著的東西。
他抽出那張油紙,小心翼翼地展開——
一角焦黑的紙片躺在掌心,邊緣蜷曲如枯葉,中間殘留著兩行字,墨跡被火舌舔過,卻仍清晰可辨:
春天不肯進門
因為門後沒有笑聲
林野的指尖猛地一抖,仿佛被那炭化的邊緣割破了神經。
她認得這字跡,不是母親那種淩厲工整的筆鋒,也不是她自己後來模仿出的克製冷靜——這是種遲疑而柔軟的書寫,像一個人在黑暗裡摸索著牆根走路。
“這是……他燒的?”
“嗯。”張叔低聲道,“那年冬天,你爸坐在我家後院燒了一整本詩稿。火光映在他臉上,一句話沒說。我勸他留幾首,他搖頭,說‘寫了也沒人看,不如燒了乾淨’。我就偷偷從火堆裡扒拉出這一角……想著,萬一哪天有人想看呢?”
林野的呼吸變得緩慢而沉重。
她忽然明白了——這詩寫於她出生前一年,正是母親第一次流產後的那個寒冬。
鄰居說那陣子家裡再沒開過電視,飯桌上連碗筷碰撞都像犯錯。
原來不是冷清,是連悲傷都被禁止發出聲音。
她攥緊那片殘紙,心口最後一顆完整的情緒晶體再次震顫。
裂紋深處,光影浮動,竟浮現出一段不屬於她的記憶——
少年林國棟蜷縮在房間角落,手裡死死護著幾張稿紙。
門外傳來摔東西的巨響,一個男聲咆哮:“哭就打到你不哭!寫這些娘們唧唧的東西,不如去搬磚!”少年咬著嘴唇,眼淚無聲滑落,卻仍用身體擋住詩稿,仿佛那是他體內唯一還活著的東西。
畫麵戛然而止。
林野踉蹌一步,扶住桌角才穩住身形。
原來父親的沉默不是天性,而是一次次被碾碎後學會的生存方式。
他不是不愛表達,而是從少年起就被教會:情緒即軟弱,愛必須藏進灰燼裡。
她抬頭,聲音沙啞:“還有彆的嗎?任何……他留下的聲音?”
張叔想了想,緩緩道:“老吳那邊,或許有。”
老吳住在城西一棟快拆的老樓裡,是市裡最後一位能修複模擬磁帶的手藝人。
林野趕到時,他正戴著放大鏡,用鑷子夾起一段斷裂的磁帶粘合。
“是你爸的孩子。”他頭也不抬地說,“送來時幾乎全毀了,水浸加黴變。但我試了震動波形還原,提取出一段極短的音頻——隻有十七秒。”
他按下播放鍵。
電流雜音中,一個青澀的男聲緩緩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羞怯與認真:
“《給春天的一封信》……作者,林國棟。”
背景裡突然傳來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接著是怒吼:“又在這念這些沒用的?!撕了!全給我撕了!”
錄音戛然而止。
林野閉上眼,金手指的殘影再次浮現——那個少年在黑暗中收起詩稿,把它們塞進床板下,手指發抖,眼神卻倔強。
而多年後,他抱著發高燒的女兒站在醫院走廊,隻會沉默地抽煙,因為他早已忘了如何用語言表達擔憂。
她終於懂了。
那不是冷漠,是代際創傷最殘酷的閉環:一個被剝奪了表達權利的孩子,長大後隻能以沉默喂養另一個渴望聲音的靈魂。
幾天後,城市邊緣的“荊棘學校”藝術館迎來新展區。
展廳中央,是一台鏽跡斑斑的老式答錄機,旁邊陳列著燒焦的詩稿殘片、複原的音頻波形圖,以及一段由ai聲紋技術重建的童謠——那是林野根據金手指捕捉的記憶,還原的父親哼唱。
展名:《父親的詩與沉默》
署名處,她寫下:“林野&林國棟未完成)”
導語隻有短短一句:
“他不是沒愛過,是他被教會——愛,必須以缺席的形式存在。”
當晚,她做了個夢。
夢見年輕的父親站在火盆前,手裡拿著那本詩稿,火焰映著他蒼白的臉。
她衝過去想搶,卻在觸碰到紙頁的瞬間,火焰溫柔地卷起,將詩稿托成一隻紙船,輕輕漂向她童年病房的窗台。
窗外下著雨,窗內,一個燒得滿臉通紅的小女孩翻了個身,喃喃囈語。
紙船落在窗沿,靜靜燃燒,化作一縷光,鑽進她的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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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林國棟來到“荊棘學校”。
他沒進主廳,隻在“父親展區”外站了許久。
最終——
中文翻譯
第93章他燒詩的那天,春天也死了
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儘,林野便站在了老家屬院後門那條狹窄小巷的儘頭。
牆皮剝落的磚樓宛如一排佝僂的老人,默默地守望著過去。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在晚飯後繞到張叔家,說“去修錄音機”,實際上兩人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個晚上,喝著粗茶,一言不發。
張叔開門時愣了一下,花白的眉毛抖動了幾下:“小野?怎麼是你……”
“張叔,我……想再問您一些事。”她聲音輕柔,但不敢有絲毫猶豫,“關於我爸爸,他以前……寫過東西的事情。”
老人沉默片刻,轉身從屋裡拖出一隻破舊的皮箱,箱子的邊角已經磨得發白,鎖扣也生鏽了,他費力地將其掰開。
箱子裡沒有衣物,隻堆著幾卷磁帶、一本泛黃的《電工手冊》,還有用一層油紙包著的東西。
一角燒焦的紙片躺在他的掌心,邊緣卷曲得如同枯萎的樹葉,中間殘留著兩行字,字跡雖被火舌舔過,但仍清晰可辨:
林野的指尖猛地一顫,仿佛被那碳化的邊緣割破了神經。
她認得這字跡,既不是母親那種剛勁工整的筆鋒,也不是她自己後來模仿出的克製冷靜的風格——這是一種遲疑而又柔和的書寫方式,就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牆根前行。
“這是……他燒掉的?”
“嗯。”張叔低聲說道,“那年冬天,你爸爸坐在我家後院燒掉了一整本詩稿。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他一句話也沒說。我勸他留幾首,他搖了搖頭,說‘寫了也沒人看,不如燒了乾淨’。我就偷偷從火堆裡扒拉出這一角……想著,萬一哪天有人想看看呢?”
林野的呼吸變得緩慢而沉重。
她突然明白了——這首詩寫於她出生的前一年,正是母親第一次流產後的那個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