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再度閉眼,將那封泛黃的信紙緊緊貼在心口。
銀痕驟然升溫,像有熔化的金屬在皮膚下流淌,刺痛中帶著奇異的召喚感。
她呼吸放緩,意識如落葉墜入深潭,無聲沉沒。
黑暗裂開一道縫隙。
她看見了——不是透過他人的眼睛,而是以“她”的身份活著:一張塌陷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手背上紮著輸液針,青紫色的血管如枯藤盤繞。
這是她的外婆,躺在皖南小鎮衛生院最角落的病床上,被雨水和遺忘一同浸泡著。
窗外雨聲不歇,鐵皮屋簷滴水成線。
護士推門進來,聲音輕卻冷:“老太太,家屬該來了,再拖怕是……”話未說完,老人隻是微微搖頭,喉嚨裡擠出幾個字:“彆吵她……她忙。”
她說的是周慧敏。
林野的心猛地一抽。
這句輕飄飄的話,像一根鏽跡斑斑的釘子,狠狠戳進她靈魂深處。
她明明虛弱得連坐起都難,卻還在替女兒找借口,仿佛那冷漠的背影不是傷害,而是一種值得體諒的榮耀。
畫麵晃動,記憶翻頁。
門開了。
年輕的周慧敏站在門口,穿著剪裁利落的職業套裝,拎著一個藥盒,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
她沒打傘,肩頭微濕,神情疏離得像來查崗而非探病。
“你……回來了?”外婆掙紮著想撐起身子,手肘顫抖,最終隻抬起半寸。
“單位調休,順路。”周慧敏走近,把藥放在床頭櫃上,語氣平淡無波,“按時吃。”
沒有擁抱,沒有問候,甚至連眼神交彙都刻意避開。
她轉身要走時,外婆忽然開口:“路上小心。”
那一瞬,林野聽見心底響起一聲極輕、極痛的歎息——那是屬於外婆的聲音,穿越幾十年光陰,在她腦海中清晰回蕩:“她瘦了……是不是也累?”
這句話像刀鋒劃過凍土,撕開層層壓抑的情感凍層。
一個母親對女兒的牽掛,竟隻能藏在這般卑微的自問裡;一份愛,被迫蜷縮成不敢出口的擔憂,生怕多一句便是負擔。
林野渾身一震,猛然睜眼。
冷汗浸透後背,胸口劇烈起伏。
銀痕灼燙如烙印,竟滲出一滴血珠,緩緩滑落,正正滴在信紙上,暈開成一個模糊的“媽”字——邊緣散開如花,又似淚痕。
她怔住,指尖發顫。
電腦屏幕還亮著,文檔未關。
她無意識地伸手,敲下回車。
文字自動浮現,仿佛由某種更古老的力量驅動:
“她到死都沒說‘留下來’,因為她怕,一說,你就真的不走了。
她怕你停下奔跑的腳步,怕你回頭看見她的眼淚,怕你因此放棄外麵的世界,怕你活得不像‘成功’該有的樣子。
所以她選擇沉默,選擇燒掉彙款單,選擇在疼痛夜裡數著星星等天亮,隻為讓你相信——家裡一切都好。
可世上哪有什麼一切都好?
隻有一個女人,用命撐住了你飛翔的起點,卻從不敢抬頭看你飛得多高。”
這不是她在寫,而是那些從未被聽見的聲音,借她的筆,終於喊了出來。
鼠標懸停在“發布”鍵上,她遲疑了一秒,然後按下。
頁麵跳轉,標題《未寄的愛·終章》靜靜躺在匿名社區首頁,閱讀量緩慢爬升。
而此刻,上海某間公寓內,周慧敏仍蜷在沙發上,手機屏幕不斷刷新。
她看到這篇更新,手指懸在評論框上方,許久,打出一行字:“……我想聽你說想我。”
光標閃爍,像心跳。
她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最終輕輕一點——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