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廢棄圖書館的斷窗,像一聲久未出口的歎息。
林野蹲在地麵,指尖撫過白灰勾勒出的三圈同心圓。
外圈“痛”字歪斜粗糲,是她用燒焦的木炭一筆筆描出來的;中圈“記”稍顯工整,像是試圖理性地收束情緒;而內圈——原本該是祭壇最深處、獻祭之位的地方,卻空著,像一張欲言又止的嘴。
她抬頭看向老秦。
這位聾啞的石碑雕刻師站在祭壇邊緣,布滿裂口的手掌緩緩貼上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她,眼神沉得能壓住整座廢墟。
他雙手緩慢起落,手語如風拂麥穗:“你不是祭品,是引火人。”
林野怔住。
那一刻,某種長久以來被誤解的重量終於鬆動了。
她一直以為這場儀式是為了燒掉自己——燒掉那些層層疊疊的記憶、那些深夜寫作時從胸口蔓延至全身的刺痛、那些因感知他人痛苦而不斷加深的荊棘紋身。
她以為要焚的是靈魂的殘片,是要把自己當作最後一篇未完成的小說,投入火焰,徹底終結。
可老秦說,她不是來獻祭的。
她是來點火的。
風忽然大了些,吹散了一截白灰線。
林野站起身,從背包裡取出刻刀,在內圈中央緩緩刻下一個字——“歸”。
不是毀滅,不是逃離,也不是控訴。
是歸還。
把那些不屬於她的愧疚、期待、憤怒與沉默,一一還回去。
還給周慧敏那句“你怎麼就不能讓我省點心”,還給林國棟走廊儘頭的煙頭餘燼,還給同學紅圍巾下無意流露的憐憫,還給醫院淩晨三點滴水的水龍頭和無人回應的呼叫鈴。
她寫的每一個字,曾被當作傷口展覽,被讀者舔舐、消費、轉發、解讀成“疼痛美學”的標本。
《荊棘搖籃》係列爆紅後,有人稱她為“時代創傷代言人”,有粉絲建立社群分析她每篇更新的情緒指數,甚至有人模仿她的文風寫“仿痛文學”博流量。
她曾默許這一切,因為她以為,隻有被人看見,痛苦才有價值。
但現在,她不想再賣痛了。
唐薇悄悄走近,三台攝影機已架設完畢。
一台對準中央火盆,鏡頭緊盯著那堆整齊碼放的手稿複印件——《99分的耳光》《鋼琴前的斷指》《日記本的灰燼》……一部部標題如同墓誌銘;第二台對著入口方向,捕捉即將到來的腳步;第三台高懸於祭壇正上方,俯拍整個儀式的全貌,像上帝視角凝視一場精神遷徙。
“如果沒人來呢?”唐薇輕聲問,聲音幾乎被風吹散。
林野望著天空。
城市燈光遮蔽了星辰,但雲層縫隙間仍透出幾粒微光。
她說:“來的是執念,不是人。”
她早已在社交平台發布坐標與規則:帶一張寫滿痛苦的紙,燒完即走,不交談,不合影。
不許拍照上傳,不許直播打賞,不許以任何形式將這場火變成新的表演。
她不需要觀眾。
她隻需要見證。
陸晨比預計時間早到了半小時。
他穿著皺巴巴的風衣,蹲在角落調試錄音設備,耳機裡循環播放著林野三年前的一次訪談音頻:“我寫這些,是因為如果不寫,我會死。”他曾以此為題寫過一篇批判報道——《誰在消費原生家庭之痛?
》,質疑她將私人創傷包裝成公共商品,成為“情緒經濟”的代言人。
那時他不信她真想療愈,隻覺得她在反複撕開傷口換掌聲。
可此刻,看著她獨自一人在廢墟中畫壇、刻字、擺放火盆,動作堅定卻不帶悲壯,他忽然覺得自己當年的問題太輕佻了。
他低聲對唐薇說:“她終於不賣痛了,可我們習慣了賒賬。”
是啊,多少人靠著她的痛苦獲得共鳴、找到出口、完成自我療愈?
而當她決定不再提供這份“情緒供給”時,他們會怎樣?
他握緊了采訪本,上麵寫著準備提問的一句話:“如果沒人再需要你,你還寫嗎?”
這不是挑釁。
這是替所有曾借她文字活下來的人問的。
遠處傳來輕微響動,像是落葉被踩碎的聲音。
林野轉頭望向入口,身影未現,但她知道——有些東西正在靠近。
不是人,是執念。
那些未曾說出的話,那些藏在枕頭下的淚痕,那些被父母否定的夢想、被壓抑的憤怒、被誤解的愛意……都在暗夜裡蘇醒,循著火的氣味而來。
她低頭看了看手腕內側的荊棘紋身——曾經密布如網,如今線條稀疏了許多,顏色也從發黑潰爛轉為淡淡的褐青。
它還在,但不再掌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