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十七分,監控畫麵裡那個模糊的身影,像一根鏽跡斑斑的針,緩緩刺進林野的太陽穴。
她坐在電腦前,呼吸停滯。
屏幕微光映在臉上,照出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和驟然收縮的瞳孔。
鏡頭昏暗,可那件褪色的舊棉襖太過熟悉——是外婆留下的,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母親從不穿它,甚至不願提及。
可此刻,周慧敏卻蹲在河岸邊,穿著它,低著頭,手指僵硬地折著一隻紅紙船。
動作生澀得近乎笨拙。
一次沒折好,她拆開重來;第二次又歪了角,再拆。
第三次,她終於勉強成形,卻從懷裡掏出半片燒焦的數學試卷,小心翼翼塞進船艙。
那紙角焦黑蜷曲,邊緣還沾著灰燼,像是多年前某次怒火的殘骸。
她輕輕將船推入水中。
船漂了不到五米,便緩緩下沉,紅色一點一點被河水吞沒,最終消失不見。
林野盯著那一片空蕩的水麵,心口忽然一緊——不是熟悉的灼痛,不是荊棘撕裂皮肉的尖銳,而是一種空蕩的冷吸感,仿佛胸腔裡有什麼正在被抽走,像風穿過廢墟,無聲無息,卻把溫度都帶走了。
她下意識撫上左胸口的月牙形紋身。
那裡原本總因情緒過載而滾燙發紅,此刻卻冰冷如冰裂的瓷麵,一道細微的裂痕悄然浮現,滲出寒意。
這不是彆人的情緒入侵。
這是空白在呼吸。
她猛地閉眼,腦海中閃過江予安的聲音:“最深的創傷,往往沒有聲音。”
那時她不懂,隻覺得痛苦必須嚎叫才有重量。
可現在她明白了——有些傷,是沉默的塌陷,是連哭都找不到出口的窒息。
她睜眼,關掉監控,起身時腿腳發麻。
淩晨三點的城市安靜得像一座沉沒的城,窗外河流幽暗,仿佛仍漂浮著那隻沉沒的紅船。
第二天清晨,陽光斜切進客廳,林野站在母親書房門前。
門虛掩著,鎖從未真正存在過,但誰也不敢進。
這間屋子像一座祭壇,供奉著“正確”與“秩序”——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按高度排列,標簽朝外,間距一致,甚至連空氣都凝滯得沒有塵埃浮動。
她的目光落在《育兒心理學》與《高考模擬題集》之間——一本黑色硬皮筆記本,突兀地夾在那裡,像是被強行塞進去的異物。
她抽出本子,翻開。
每一頁隻有印刷體的日期,從她出生那天起,整整二十二年,一天不落。
沒有文字,沒有記錄,沒有解釋。
隻有空頁,和冷冰冰的數字。
林野的手指劃過那些空白,指尖發顫。
她忽然將本子貼在心口,緊貼月牙紋身的位置。
刹那間,裂痕擴大。
一股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衝入腦海——
十七歲的周慧敏站在鄉下老屋的灶台前,手裡攥著師範錄取通知書。
窗外雨聲淅瀝,屋裡煙霧繚繞。
父親坐在桌邊喝酒,罵她“女人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火盆裡的炭火星濺到紙上,她看著火焰一點點吞噬那張改變命運的通知書,咬住手腕,死死忍住不哭出聲。
眼淚砸進灶灰裡,瞬間蒸乾。
影像消散。
林野跪在地上,懷裡抱著那本黑色筆記,淚水無聲滑落。
她發現自己正在遺忘一件事——一個雨夜,江予安第一次叫她“野”,聲音溫柔得像風吹過荒原。
他說:“這名字真像你,野得讓人心疼。”
可現在,那個畫麵模糊了,像被水浸過的照片。
她慌亂地伸手去抓,卻隻觸到一片潮濕的虛無。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迅速藏好本子,擦乾臉。
來人是花匠老吳,提著剪刀和水壺,準備去修剪社區花園的山茶花。
“老吳叔。”她攔住他,聲音沙啞,“我媽……最近常來這兒?”
老人停下動作,看了她一眼,眼神複雜。
“每月十五,雷打不動。不說話,就剪枝、鬆土、澆水。”他頓了頓,“去年冬天那場雪,花凍死了大半。她來了,站了一整晚。沒人看見,我看見了。第二天,土裡多了層草灰,新翻的,像是燒過什麼東西。”
林野怔住。
去年冬天——正是她高考前夜焦慮症發作,被送進急診的那個夜晚。
原來母親去了花園。
原來她少了什麼。
原來她一句話沒說,卻站了一整晚。
“有些話,花比人記得清。”老吳輕聲道,轉身離開,背影佝僂如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