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翻出母親那本空白日記,再次貼於心口。
月牙痕驟然發冷,如冰針刺入胸腔——她“看”到了。
十七歲的周慧敏蹲在灶台前,火舌舔舐著紙角,泛黃的師範錄取通知書在她指間蜷曲、焦黑。
她的牙齒深陷下唇,血順著下巴滴落,在灰燼上砸出一個個細小的坑。
窗外是暴雨將至的黃昏,屋內沒有燈,隻有爐火映照她空洞的眼。
她沒哭,隻是死死盯著那團燃燒的紙,仿佛要把自己也燒進去。
畫麵一閃而逝,像被風吹滅的燭火。
林野猛地抽回手,喘息粗重,冷汗浸透睡衣後背。
她低頭看向心口,月牙形舊疤正微微發燙,像是剛從冰水中撈起,又迅速被火焰包裹。
她顫抖著摸向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亮起,淩晨兩點十七分。
江予安不會在這個時間接電話,他知道她最近在寫《荊棘搖籃》的終章,叮囑她少熬夜、多呼吸、彆把自己逼到斷崖邊緣。
可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是證據。
她穿上外套,抓起包裡那疊早已被揉皺的病曆碎片——那是她在整理童年舊物時,在父親書桌最底層發現的,幾張殘缺不全的心理評估表,抬頭印著“市立第三醫院精神科”,日期是1996年,患者姓名:周慧敏,年齡:22歲。
診斷結論模糊不清,隻依稀可見“情感表達障礙”“創傷性壓抑”“代際傳遞風險高”幾個字眼。
她衝進夜色。
孫醫生的診所在老城區一棟舊樓三樓,電梯常年故障,樓梯間燈光忽明忽暗。
林野一步步往上走,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裡回響,像某種審判的倒計時。
門虛掩著,燈還亮著。
“你來了。”孫醫生坐在桌前,眼鏡滑到鼻尖,手裡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會來。
林野沒問他是怎麼認出她的——她曾在江予安的推薦下,偷偷查過這位老醫生的資料。
他是少數研究“沉默型創傷”的專家,也是當年接診周慧敏外婆的人。
“這是我外婆臨終前的照片。”孫醫生把相片推過來。
照片裡,一個瘦得脫形的老婦蜷縮在病床角落,雙手緊握成拳,指甲縫裡塞滿了泥土。
床單淩亂,枕頭歪倒,仿佛她曾劇烈掙紮過。
“她說夢裡總在挖牆。”孫醫生聲音低緩,“三十年,每晚都夢見自己在院子裡挖牆根,用指甲,用手掌,直到十指流血。她說要挖出三十年前哭不出的那場淚,一捧一捧地挖出來。”
林野的心臟狠狠一縮。
“我外婆……她哭過嗎?”她啞聲問。
“一次都沒有。”孫醫生搖頭,“但她留下一句話:‘彆讓我閨女也變成啞巴。’”
林野閉上眼,耳邊響起母親無數次的訓斥:“哭有什麼用!”“軟弱的人活不下去!”“你要是敢像你外婆那樣窩囊,我就當你沒生過!”
原來,母親不是沒聽見呐喊,而是聽見了,卻選擇親手封死那道門。
“她有沒有……哪怕一次,試著說出來?”林野再問,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孫醫生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有過。二十多年前,她來過一次我的門診。坐了整整四十五分鐘,一句話沒說。臨走時,她突然轉身,說了句‘我媽死了也沒流一滴淚,我不想這樣’。然後就跑了。從那以後,再沒出現過。”
林野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
她忽然明白,母親不是冷漠,而是恐懼——對情緒的恐懼,對表達的恐懼,對“成為另一個自己母親”的恐懼。
她用控製代替溝通,用憤怒掩蓋無助,因為她從未學會如何溫柔地活著。
走出診所時,天邊已泛起灰白。
她漫無目的地走進社區花園,晨霧未散,露珠掛在山茶葉尖,輕輕一碰就碎。
花匠老吳正在修剪一叢開敗的花枝,動作輕得像在撫慰什麼。
“你媽上個月來過。”他忽然說,沒抬頭。
林野怔住。
“剪枝的時候手抖得厲害,一剪刀下去,把一根新芽給剪斷了。”老吳歎了口氣,“她愣在那兒好久,最後蹲下來,把那截斷枝撿起來,埋進了土裡。”
林野心頭劇震——那正是她高考前夜因焦慮症發作住院的日子。
那天晚上,母親打了三個電話到醫院,卻被值班護士以“探視時間已過”為由掛斷。
她在病床上蜷縮著,聽著走廊的腳步聲一次次遠去,以為她不會來。
可她來了。隻是沒進門。
“你媽每年十五都來一趟,從不斷。”老吳繼續修剪,“不說一句話,也不看人,就站在那棵山茶下,站一會兒,走。我說這花怕冷,她第二年就帶了棉布裹樹乾。她說不出口的,花替她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