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相冊合上,輕輕擱在膝頭。
窗外的月光已經爬上了書桌一角,像一滴凝固的銀。
那行鉛筆字還在她腦海裡浮著——“第三排中間,她最愛的位置。”
她忽然記起母親某次訓斥時甩出的話:“你爸從沒陪你看過一場電影,連你六歲生日那天的動畫片都沒去!他心裡哪有你?”當時她信了,信得徹骨冰冷。
可現在,一個念頭如藤蔓般悄然纏上心口:如果他說不出愛,會不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在黑暗裡守著?
她打開手機,指尖有些發顫地搜出“星光影院”。
老城區一家瀕臨倒閉的老式單廳影院,紅磚外牆爬滿藤蔓,門口掛著褪色的燈箱,放映表上全是過期的舊片重映。
她點進社區論壇,翻到一條三年前的帖子附了張監控截圖——模糊的黑白畫麵裡,一個穿灰呢大衣的男人低著頭走進午夜場,時間標注:12月15日0012。
那人是林國棟。
她又查了近兩年物業存檔的公共區域記錄,一條條翻下去。
每一條都像針,紮進她記憶的盲區——每月十五日,淩晨零點前後,同一個身影,同一件大衣,同一雙手插在褲兜裡,腳步緩慢卻堅定地穿過空蕩的街道,走進那扇吱呀作響的影院鐵門。
十八年,從未間斷。
林野抓起外套衝出門時,風正冷。
城市在深夜喘息,路燈拉長她的影子,像一道遲遲愈合的傷口。
星光影院早已不對外售票,隻靠幾個懷舊影迷和流浪漢蹭暖度夜。
她繞到後巷,從消防通道摸進二樓放映廳側門,心跳撞著肋骨,仿佛要替那個多年沉默的男人開口。
廳內漆黑,隻有銀幕亮著雪花點。
老楊坐在角落的控製台前,戴著耳麥,正調試膠片機。
他抬頭看見她,沒有驚訝,隻是指了指第三排中間的座位。
她走過去坐下。
視角很奇怪。
銀幕的反光落在座椅靠背上,映出一道細長的光縫——那是放映室門底透出的一線微明。
她眯起眼,試著盯住那道縫。
幾秒後,她明白了。
從這個位置,能看見門是否開了。
老楊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用手語慢慢比劃:你爸不看片,隻看門。
每次新片開場前十分鐘,他就坐這兒,眼睛一直盯著那條縫,像在等人進來……或者怕誰沒來。
林野喉嚨發緊。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冬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絕食三天,被送進醫院搶救。
母親說父親連病房都沒進,隻冷冷丟下一句“由她去”。
可她在醫院檔案係統輸入自己名字和日期,翻到一條不起眼的護士值班記錄:
“家屬林國棟在走廊站了四小時,遞來一碗溫粥,說‘她愛吃這個’。”
她跑回家,在廚房最角落的碗櫃底層翻出一隻搪瓷碗。
綠底白花,邊沿坑坑窪窪,內壁刻著歪歪扭扭的“野野”二字,焊痕交錯,像是補了又補。
她捧著它貼上心口——那裡曾是荊棘紋身潰爛最深的地方,如今隻剩一道環形舊痕。
可什麼也沒發生。
沒有情緒翻湧,沒有記憶閃回,連一絲疼痛都沒有。
她的金手指第一次失靈了,像是感知到的情緒太過沉重,乾脆自我封存。
她坐在地板上,抱著那隻碗,久久不動。
第二天清晨,社區王姨敲門送來一個紙箱。
“你爸以前總托我收著這些東西,說是廢品,可我看他每次都擦得很乾淨。”箱子裡是幾十隻舊燈泡,玻璃泛黃,底座積灰。
她隨手擰開一隻,發現底部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小字:
“12.3野發燒,藥溫試了七次”
她猛地一顫,又拆開另一隻:
“16.9她剪了頭,我收了碎發”
再一隻:
“18.9火車開走,獎狀擦到天亮”
那是她考上重點高中那天,母親當眾撕了錄取通知書,說“不過是僥幸”,而父親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廚房。
原來他在夜裡,一遍遍擦拭那張皺巴巴的獎狀,直到天亮。
淚水無聲滑落,砸在燈泡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她終於明白,父親的愛不是缺席,而是以靜音的方式,在每一個她以為被拋棄的夜晚,默默錄下了全部。
夜深了,她坐在書桌前,翻開新的筆記本,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
窗外,月光再次漫過窗台,輕輕覆上她的手腕。
那道環形痕跡微微發燙,像是某種沉睡的情緒正在蘇醒。
她閉上眼,耳邊似乎響起膠片轉動的沙沙聲,還有那一道門縫外,漫長等待的呼吸。
林野沒有答應唐薇。
“把他的沉默拍成短片?”她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聲音很輕,卻像刀刃劃過冰麵,“他不是故事裡的符號,也不是展覽傷痕的標本。他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