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眠。
林野坐在控製室中央,麵前是十三枚懸浮於磁力支架上的透明晶體,每一顆都像一顆凝固的心跳,在幽藍的微光中緩緩旋轉。
它們曾寄居在她的胸口,沿著荊棘紋身的脈絡遊走,刺痛、灼燒、低語——那些不屬於她的情緒,卻比自己的血肉更真實。
而現在,這些情緒終於有了歸處。
許星站在桌邊,指尖輕點投影界麵,聲音帶著科學家特有的冷靜與壓抑不住的興奮:“我們做到了。算法模擬出情緒波形的解離路徑,現在可以將記憶中的情感剝離出來,封存進載體。”他舉起一塊灰白色的陶瓷片,邊緣刻著細密回紋,“這是第一批實驗品,能完整儲存一段懺悔——不需要再靠你的身體作為容器了。”
林野望著那塊小小的瓷片,仿佛看見某個深夜裡跪在廚房門口的女人,一邊擦地一邊低聲說“對不起,媽媽沒本事護住你”。
那是周慧敏母親的聲音,也是外婆留在日記夾層裡的最後一句話。
它曾讓她心口的荊棘裂開一道血口,如今卻被靜靜封存在這寸土色之中。
唐果背著一個奇特的背包走了進來,帆布材質,縫線粗糲,像是手工拚接而成。
她輕輕拉開拉鏈,露出內部精密的震動模塊。
“我叫它‘心跳信使’。”她說,聲音溫柔而堅定,“裡麵錄著小滿母親臨終前七十二小時的呼吸節奏。隻要有人背著它走路,每一次腳步震動都會傳遞一次心跳——療愈不該困在牆內,我們要讓痛在街頭重生。”
林野怔住。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發燒到三十九度,周慧敏還在逼她背英語課文,林國棟躲在陽台抽煙,整個家安靜得像一口枯井。
那時候她多希望有誰,哪怕隻是路過的人,能聽見她體內那點微弱掙紮的聲響。
而現在,他們正試圖把這種“聽見”變成可能。
她站起身,繞過桌子,看著桌上一字排開的裝置:陶瓷片、背包、數據終端、仍在運行的情緒掃描儀……這一切不再依賴她一人承擔。
她忽然覺得胸口一鬆,仿佛纏繞多年的荊棘第一次停止了生長。
“明天起,”她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主陣交由你們輪值。”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質疑。
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林野不再是唯一的接受者,不再是必須流血才能讓世界聽見傷痕的人。
她轉身走出控製室,走廊儘頭傳來腳步聲。
江予安穿著深灰色大衣,肩頭落著夜露,顯然是剛來。
他朝她點頭,目光沉靜:“我想進去看看。”
林野沒有攔他。
她遞給他一副降噪耳機,指了指“母親遺言室”的門。
十分鐘後,江予安出來了。
他的眼眶紅了,但神情卻異常平靜。
他徑直走向林野,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住,下巴抵在她發頂,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謝謝你替我記住了這個聲音……我一直以為,是我沒叫夠大聲。”
林野閉上眼,感受著他胸膛的起伏。
她知道他說的是那一晚:1998年的冬天,十七歲的少年推開家門,手裡拎著熱湯飯盒,輕聲喚“媽,吃飯了”,可沙發上那個瘦弱的身影始終沒有回應。
第二天清晨,母親被發現服藥離世,手中還攥著那份未簽的離婚協議。
“有些門關了,”她在他懷裡輕聲說,“不是因為聲音太小,而是門後的人,早已聽不見自己。”
江予安的身體微微一震,許久才緩緩鬆開她。
他望向展廳深處,那裡陳列著第一代情緒采集原型機,外殼斑駁,電線裸露,像一座廢棄的祭壇。
老周是在淩晨三點離開的。
沒人看到他進來,也沒人見他離去。
隻在控製台留下一本泛黃的日誌,用橡皮筋捆著,封麵寫著“九十年代家事庭旁聽記錄”。
林野翻開第一頁,手猛地抖了一下。
“3月12日,妻訴離,夫砸碗。子六歲,蹲角落啃指甲。勸和,未果。”
字跡潦草,紙頁發脆,但她一眼認出了那個孩子——張哲。
她立刻撥通電話。
鈴響了很久,張哲才接起,背景是鍋鏟翻炒的聲音。
“你說啥?”他笑了,“我爸打我媽?嗯,打得很凶。鍋蓋都能飛到牆上。”頓了頓,他又說,“但現在我懂了,他爸也這麼對他。我不是沒用的兒子——我是斷裂鏈上,第一個停下來的人。”
電話那頭,油鍋滋啦作響,像是某種舊日火焰最後的燃燒。
林野掛掉電話,抬頭看向窗外。
天邊已泛起青灰,晨霧彌漫,整座城市還在沉睡。
而在她腳下的博物館地庫中,十二口老式木箱正靜靜排列,箱體斑駁,漆皮剝落,每一道裂縫都藏著一段無人傾聽的曆史。
她不知道打開它們之後,會響起怎樣的聲音。
但她終於明白,有些記憶不必再藏進身體,也不該隻陳列在玻璃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