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在淩晨三點醒來的。
窗外老城區的夜還沉著,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著,像被誰悄悄縫進黑夜的銀線。
她沒開燈,隻是坐在床沿,指尖無意識撫上心口——那道荊棘紋身如今已褪成淡痕,像一道愈合後不願完全消失的記憶。
可今夜它微微發燙,不是痛,而是一種近乎悸動的暖意,仿佛有什麼正在悄然蘇醒。
她打開手機,社區公眾號的後台數據讓她怔住。
《修燈的人不說話》的播放量在十二小時內突破三萬,評論區翻了近百頁。
起初是零星共鳴:“我爸也是電工,從不誇我,但每次我房間跳閘,他都半夜爬起來修。”“我媽掃了二十年街,我總嫌她臟,昨天看見她蹲在路燈下吃飯,突然哭了。”後來卻越聚越多,變成一片沉默已久的回聲海。
而置頂那條留言,字字如釘:
“我爸修了一輩子水管……可從沒修過我們家的燈——因為他總在加班。”
林野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
久到屏幕自動熄滅,又亮起。
她忽然想起小學時停電的那個晚上,周慧敏怒斥她“連個燈都不敢自己換”,而林國棟默默爬上梯子,手電筒夾在肩頸,工具箱裡全是鏽跡和膠布。
那時她隻覺得他懦弱,連一句反駁都不敢說。
現在才明白,有些愛,從不在言語裡,而在一次次低頭擰緊螺絲的動作中,在黑暗裡替彆人點亮光明的掌心裡。
第二天清晨,她撥通江予安的電話,聲音很輕:“我想辦第二期工作坊,主題叫‘城市暗角’。”
江予安在電話那頭靜了幾秒,“你想邀請那些……平時看不見的人?”
“對。”她說,“環衛工、夜班保安、地鐵檢修員、快遞分揀工……他們的孩子很少有機會說‘我爸爸很辛苦’,因為他們爸從來不說累,也不回家講工作。可他們才是撐起這座城市光亮的人。”
江予安低笑一聲,“你這是要把整個底層職業家庭都搬上台?”
“不是搬上台。”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是讓他們終於能用自己的語言說話——哪怕隻是修一盞燈,換一根電線。”
籌備的日子緊湊而安靜。
林野不再寫小說,而是走訪社區周邊的夜班崗亭、垃圾轉運站、地下管網值班室。
她錄下清潔工母親凍裂的手套,拍下保安父親蜷在椅子上的睡顏,也記下孩子們偷偷藏在書包裡的驕傲:“我爸說電梯要是出問題,整棟樓都會困住,所以他必須守著。”
江予安始終陪在她身邊,整理場地、調試設備、設計互動環節。
某個傍晚,他在收拾工具箱時忽然抬頭:“你不怕嗎?再碰上像你媽那樣的家長?控製欲強,否定情感,甚至當場發難?”
林野正把一捆舊電線繞成圈,動作沒停。
“我怕。”她輕聲說,“但我更怕的是,再沒人敢像我爸那樣,把壞掉的燈帶到台上——哪怕它再小,再破,他也願意當著所有人的麵,一點點修好。”
江予安看著她,目光溫柔得幾乎化開。
采購零件那天,林國棟主動提出陪她去五金店。
父女倆並肩走在巷口,腳步緩慢,話極少。
直到走進店裡,林野去挑繼電器,林國棟卻忽然停在貨架前。
他的視線落在一卷老舊的黃色絕緣膠布上——邊緣磨損,標簽泛黃,和二十年前那一卷一模一樣。
那天她練琴失誤,手指砸錯琴鍵,周慧敏抄起戒尺打斷她小指骨,血滲進琴鍵縫隙。
林國棟衝進來奪下尺子,什麼也沒說,隻是用這卷膠布一圈圈纏住她的手指,笨拙得像在包紮一塊木頭。
他沒說話,默默把膠布放進購物籃。
回去的路上,車窗半開,風灌進來,帶著鐵鏽與春末的氣息。
林野終於開口:“爸,你記得那天的事嗎?”
林國棟握著方向盤,指節泛白,喉結動了動。
“我記得你哭。”他聲音沙啞,像久未使用的開關被強行撥動,“但我……不知道怎麼停。她是我妻子,你是她女兒,我好像……誰都不能攔。”
林野閉上眼,心口淺痕輕輕跳了一下,像被風吹動的燈絲,微弱卻執著地顫著。
活動當天,八組家庭到場。
有穿反光背心的環衛工母親,有值完夜班還沒來得及換衣服的電梯維修工父親,還有淩晨四點就開始清掃高架橋的清雪隊夫妻。
孩子們年齡不一,眼神裡卻有種相似的沉默——那是習慣性隱藏情緒的早熟。
其中一對父子格外引人注目:兒子是聾啞學校學生,瘦小但眼神明亮;父親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全程低頭,幾乎不與任何人對視。
林野原本擔心溝通會成為障礙,可當孩子們開始動手拆解舊燈具時,那男孩的手勢竟異常利落,接線、測壓、安裝鎮流器,動作流暢得像是與電流對話。
林國棟一直在角落靜靜觀察。
忽然,他走到工具台前,拿起一把螺絲刀,在木板上緩緩刻下一幅簡單電路圖:電源—開關—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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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雙手合十比出“聽不見”的手勢,又指向男孩,做了個“一起修”的動作。
全場安靜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