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老城區的街巷在水霧中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輪廓。
地下管網深處早已不堪重負,一聲悶響撕裂了深夜的寂靜——水管爆裂了。
整片老樓瞬間陷入黑暗,停水、停電,連空氣都仿佛凝滯成冰冷的鐵。
搶修隊人手緊缺,電話打到林國棟時,他正坐在廚房的小凳上修理一盞老舊台燈。
沒等對方說完,他就披上雨衣往外走,工具包沉甸甸地壓在他微駝的肩上。
林野從窗口看見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雨幕裡,心口忽然一陣鈍痛,那熟悉的荊棘紋身似乎又蔓延了一寸。
她煮了一壺薑茶,裝進保溫桶,撐傘追了出去。
施工現場泥濘不堪,昏黃的應急燈下,幾個工人穿著膠靴來回奔忙。
林野站在安全線外喊了一聲“爸”,卻沒人回應。
她正欲走近,聽見兩個年輕技工低聲交談:
“老林真是怪人,話少得像焊死的接口,可每次修孩子房間的線路,非得反複查三遍,連絕緣層都要測兩次。”
“聽說他妹妹小時候就是半夜漏電出的事?要真這樣,難怪……”
聲音戛然而止,他們抬頭看見林野,神色尷尬地散開。
林野僵在原地,雨滴順著傘沿滑落,砸進她的心口。
妹妹?
父親什麼時候有個妹妹?
她想起監控畫麵裡那顆被藍膠布封存的乳牙,那麼小,幾乎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的遺物。
它安靜地躺在檔案櫃的一角,像一段被強行掐斷的呼吸。
回家路上,江予安來電,聲音溫和而清醒:“你爸那代人,很多兄弟姐妹夭折在重男輕女裡——他有沒有提過家裡還有彆人?”
林野搖頭,即使隔著電話也如此堅定,“沒有。他從來不說家裡的事。”
可她心裡已經起了風浪。
第二天清晨,她在儲物間翻出塵封已久的童年相冊。
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無數個被剪裁過的瞬間:母親撕掉她與同學的合影,剪去她穿裙子的照片,甚至抹去她笑得太張揚的畫麵。
但這一次,她的目光停在一張邊緣殘缺的照片上——年輕的林國棟站在村口老槐樹下,懷裡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神情竟是少見的柔軟。
一角被齊整剪去,像是刻意抹除什麼。
她試探地問周慧敏:“這張照片……是誰?”
周慧敏正在擦灶台,頭也不抬:“他家的事?他從來不說。你媽我打你,好歹還讓你知道為什麼。”
言語如刀,可這一次,林野沒有顫抖。
她隻是靜靜看著母親粗糙的手指劃過不鏽鋼鍋底,映出扭曲的倒影,忽然意識到:有些人用聲音傷害,有些人用沉默埋葬。
當晚,她將殘照掃描,用ai一點點補全缺失的邊角。
當圖像終於完整呈現時,她屏住了呼吸——繈褓的一角繡著兩個褪色的小字:“囡囡”。
她沒哭,也沒去找父親對質。
而是打印出修複後的照片,輕輕夾進“光跡檔案”的空白頁,在旁邊放上那顆乳牙,用一小段藍色電工膠布固定,如同父親當年那樣。
幾天後,江予安告訴她:“你爸昨晚又來了。在檔案櫃前站了快一個小時,一動不動。”
林野走去查看監控回放。
畫麵中,林國棟背影佝僂,手指緩緩撫過那張照片和乳牙,最終停駐良久。
他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將膠布邊緣按實,仿佛在確認某種封存的有效性。
第二天中午,辦公室桌上多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盒。
沒有留言,沒有解釋。
她打開盒子,裡麵是一疊早已作廢的舊糧票,一張發脆的夭折證明——1978年,女嬰,肺炎;一枚小小的銀鐲,雕工粗糙卻保存完好;還有一張全家福:林國棟站在父母身後,位置靠邊,懷裡空抱著一個看不見的繈褓。
照片背麵是稚嫩筆跡,墨色已淡:
“妹妹沒活到過年,媽說女娃點燈費油。”
林野的手指微微發抖。
她盯著“點燈費油”四個字,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