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教委的參觀來得突然,卻並不意外。
自從“修與說”項目在社區試點三個月以來,已有十幾組家庭通過“共修一盞燈”的方式,在沉默中重建了溝通的橋梁。
消息傳開後,陸續有學校和社工機構前來取經。
這天清晨,一行穿著正裝的工作人員走進老城區活動中心,翻看著牆上的光影記錄、讀著孩子們寫下的“修燈手記”,眼神從審視逐漸轉為動容。
林野站在角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心口——那裡荊棘紋身早已不再潰爛,但每到情緒波動時,仍會隱隱作痛。
她聽見一位女老師輕聲問:“這些孩子,大多是職高電工班的問題學生,很多來自暴力或忽視家庭……他們真的能參與‘親子共修’嗎?”
問題像一根細針,刺進她的記憶深處。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母親逼著背琴譜時的窒息感,想起父親躲在走廊抽煙時那佝僂的背影,想起醫院深夜裡自己蜷縮在病床上,聽見周慧敏冷冷地說:“哪有什麼病,就是懶。”那些畫麵如同電流,順著脊椎爬上來,讓她的呼吸一滯。
江予安察覺到她的僵硬,輕輕握住她的手。
“你可以拒絕。”他低聲說,“但也可以試試看。”
她轉頭看他,目光複雜。
“如果連我都怕重演過去,怎麼敢讓他們進來?”
“正因為你經曆過,才最懂如何避免。”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你爸當年若有個地方學‘怎麼當父親’,或許結局不同。”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深潭,在她心裡激起層層漣漪。
當晚,她在“光跡檔案”上寫下一句話:“有些傷,不該代代相傳。”
第二天,她撥通了教委聯絡人的電話,同意試點,但提了一個條件:課程必須保留“非語言”內核——不強製對話,不設心理剖析環節,所有交流,都通過“修”來完成。
令她沒想到的是,林國棟聽說後,竟主動提出要為教師做一場培訓。
“我不會講課。”他對林野說,語氣依舊笨拙,“但我可以……講講怎麼接線。”
培訓當天,陽光斜照進教室,黑板前站著那個一輩子低頭乾活的男人。
他沒穿工裝,卻仍帶著工具包,像是怕空著手站在這裡會顯得太輕浮。
講台前沒有燈座,沒有電線,隻有一塊漆黑的黑板。
他拿起粉筆,寫下第一句話:
“修燈的人,手比嘴快。”
然後轉身,開始畫電路圖。
線條乾淨利落,像他這些年擰過的每一顆螺絲。
他演示三種錯誤接法:燈閃、燈暗、燈不亮。
“燈閃,是接觸不良;燈暗,是電壓不夠;燈不亮……”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下去,“是斷了。”
教室裡很靜。
他又說:“這像不像孩子的眼神?閃,是害怕;暗,是躲;不亮……是心關了。”
一位年輕女教師悄悄抹了眼角。
林野坐在後排,望著父親微微駝著的背,忽然覺得喉嚨發緊。
她從未聽過他說這麼多話,更沒想過他會把這些沉默的觀察,織成一句句溫柔的隱喻。
那一刻她明白,他不是在教電工知識,而是在用半生的愧疚與悔恨,翻譯那些從未說出口的愛語。
試點班的第一堂課在一所職高舉行。
教室裡擺著十組簡易電路裝置,家長們陸陸續續到場,有的局促,有的冷漠。
隻有一個少年始終蜷在角落,校服拉鏈拉到鼻尖,眼神像刀鋒般防備。
林野正準備上前溝通,卻見林國棟默默走了過去。
老人沒說話,隻是從工具包裡拿出一把測電筆,遞過去。
然後抬起手,指向教室後方的配電箱總閘——位置、角度,甚至那枚生鏽的旋鈕,都和三十年前他教林野的那一晚,一模一樣。
他比劃著,聲音不高:“總閘在左。一拉就黑,一推就亮。”
頓了頓,他又說:“你不想說,就推它。”
全班寂靜。
少年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猛地站起身,幾步衝過去,狠狠將總閘往上一推!
“啪——”
燈光驟然大亮,照亮了整個教室,也映出少年瞬間凝固的臉。
他站在強光下,肩膀開始顫抖,終於低下頭,無聲地抽泣起來。
林野沒有走過去安慰,也沒有說話。
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看向身旁的江予安。
那一推,不是開關的動作,而是靈魂的叩門。
課程結束時,人群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