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城市還在為“會呼吸的燈”沸騰。
新聞裡反複播放著信燈在夜色中明滅的畫麵,配樂溫柔得近乎催眠。
主持人說這是現代科技與人文關懷的完美融合,是都市靈魂的一次集體複蘇。
社交媒體上,“今晚的光不一樣”持續登上熱搜,有人拍下情侶在信燈下相擁,有人記錄老人駐足凝望的側影,還有孩子踮腳往燈箱縫隙塞紙條——像投遞給宇宙的漂流瓶。
林野坐在老廠房二樓的小辦公室裡,窗外燈火連綿如河,可她隻盯著手機屏幕。
那條私信還靜靜躺在後台:
“你們的燈救不了我女兒——她走那天,整條街都亮著。”
字不多,卻像一根冰針紮進胸口。
她指尖發涼,點開“信燈”運行日誌,一頁頁翻查數據流。
接入市政網絡後的72小時內,係統自動執行了三次“視覺清潔”:塗鴉、模糊筆跡、非標準符號……全被歸類為“汙損內容”,批量清除。
其中一條記錄讓她呼吸一滯——編號17的濾片,原本是一行歪斜的蠟筆字:“媽媽對不起我沒考好”。
那是上周一個初中女生留下的,她說自己每天放學都要繞路來看這盞燈,因為家裡沒人聽她說話。
現在,那行字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空白。
林野猛地合上電腦,抓起外套衝下樓。
冷風灌進衣領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抖。
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熟悉的無力感,像是童年蜷縮在鋼琴椅後聽見母親撕碎她畫的全家福時那種——你明明看見了傷口,卻連一聲哭都不敢出。
她在配電房門口站定,透過玻璃望進去。
父親林國棟正彎腰檢查主控線路,手電筒的光照著他花白的鬢角。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他願意交出鑰匙——因為他知道,有些東西比掌控更重要,比如讓彆人也有點亮燈的權利。
可如果光本身被修剪整齊、去除了所有毛邊和淚痕呢?
她轉身回到工作室,打開塵封的檔案櫃,取出一盒未使用的透明濾片基板和一遝素描紙。
台燈下,她開始一筆一筆描摹被刪去的內容:顫抖的筆跡、乾涸的淚痕、用口紅寫的遺言、小孩指甲蓋大小的塗鴉……每還原一幅,就像重新經曆一次那個人的夜晚。
江予安推門進來時,已是淩晨兩點。
他沒說話,隻是輕輕放下保溫杯,蹲在她身邊看了許久。
“如果市政要求統一濾片模板呢?”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紙上沉睡的情緒。
林野的手頓了一下。
腦海裡忽然浮現小學三年級的周末,母親周慧敏把她關在書房,逼她抄寫一百遍“我感恩父母養育之恩,我感恩老師辛勤教導”。
墨水浸透紙背,手腕酸得幾乎握不住筆。
那時她說了一句“我不想寫了”,換來的是晚飯前跪在客廳念完全部句子——貓爸躲在廚房洗碗,水流聲蓋住了他沉默的背影。
原來控製從未消失,隻是換了名字,穿上了“規範”“安全”“管理”的外衣。
她沒回答江予安,而是起身將那一疊手繪稿釘上了斑駁的磚牆。
最上方用紅筆寫下標題:
“允許光有裂痕。”
第二天中午,市電力公司派來評估團隊,西裝筆挺地站在信燈原型機前,提出更換預設圖案卡的方案。
“標準化才能規模化,”負責人微笑道,“而且更便於防火檢測。”
林野沒爭辯。她帶他們走進“情緒濾片工作坊”。
陽光斜照進玻璃房,一名守燈人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小撮金黃色的短發夾進濾片夾層。
那是她五歲兒子化療時掉的頭發。
燈光穿過發絲,在地麵投出細碎跳動的光斑,像撒了一地星屑。
工程師怔住了。
良久,有人說:“這不符合防火標準。”
話音剛落,林國棟走了進來。
他什麼也沒說,當眾拆開一盞信燈外殼,露出內壁加裝的一層銀灰色金屬隔網——密密麻麻的手工焊點遍布邊緣,顯然是連夜趕製的。
“光要透,火不能出。”他低聲說,聲音不大,卻壓住了所有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