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將那枚“藏光”書簽輕輕彆在《荊棘搖籃》終章的校樣稿上,動作緩慢得像在封存某種儀式。
紙頁邊緣微微卷起,仿佛承載了太多未說出口的情緒。
她盯著那枚銀質書簽,鏽跡斑斑的回形針已被重塑成一道溫潤的弧線,像是從灰燼裡長出的新骨。
江予安站在她身後,目光落在她肩頭輕微起伏的呼吸上。
“把它做成新書的附贈品吧。”他說,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堅定,“讓每個讀者都擁有一個‘被允許藏起來的鼓勵’。”
林野指尖微顫。
她抬起頭,眼神裡有遲疑,也有本能的抗拒。
“可這太私人了……那是我媽焊的,不是禮物,是……是她一個人的沉默。”
“正因私人,才真實。”江予安走近一步,沒有碰她,隻是將錄音筆輕輕放在桌上,“你媽媽焊它的時候,不是在向世界宣告什麼,而是在對自己說:我還記得,我還在乎。贖罪本就不該被展覽,但它值得被看見——至少,被你看見。”
林野怔住。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把“原諒”想象成一場宏大的和解,需要淚水、擁抱、徹夜長談。
可現實裡的修複,或許隻是一頁批注、一枚書簽、一次沒說完的話。
她決定回老宅一趟。
車子駛入舊巷時,天色正由灰轉青。
那棟六層的老式居民樓依舊佇立在梧桐樹影下,外牆剝落,晾衣繩橫七豎八地牽著歲月的痕跡。
她提著空布袋走上三樓,鑰匙插進鎖孔的一瞬,聽見裡麵傳來細微的“滋——”聲,像是金屬在高溫下呻吟。
門開了條縫,焊槍的微光從陽台漏出來,映在水泥地上,晃動如螢火。
周慧敏坐在小桌前,戴著半舊的防護手套,左手扶著一隻銅底台燈,右手握著焊槍,專注地修補底座裂縫。
她的鬢角沾了點灰,眼鏡滑到鼻尖,整個人籠罩在一種近乎虔誠的靜默中。
林野僵在門口。
那是她少年時的台燈——墨綠燈罩,螺旋狀銅底,曾陪伴她寫完無數篇被撕毀的作文。
五年前那個雨夜,她因作文比賽落選躲在房間痛哭,周慧敏衝進來怒斥:“全市決賽你拿不到名次,以後還能乾什麼?”話音未落,順手抄起台燈砸向牆角。
玻璃碎了一地,燈絲斷裂,她跪在地上撿碎片,心口的荊棘紋身第一次滲出血珠。
她一直以為母親早就扔了它。
可眼前這隻燈,底座裂痕清晰可見,焊接處新舊交錯,明顯修補多次。
有些焊點已經發黑,顯然是多年反複加固的痕跡。
她沒出聲,隻是慢慢蹲下,從地麵拾起一塊冷卻的焊渣。
鐵屑鋒利,割得掌心微疼。
周慧敏察覺動靜,動作一頓,焊槍熄了火。
她摘下手套,聲音低得幾乎融進黃昏:“燈絲換不了了……可底座還能用。你爸說,老物件,修不好也彆扔。”
林野喉嚨發緊。
她望著那隻燈,忽然覺得它不像一件家具,倒像一段被強行續接的命運。
“你為什麼現在才修?”她問,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什麼。
周慧敏低頭,手指緩緩摩挲過底座上的裂痕,像在讀一首無人能懂的詩。
“以前覺得,壞了就是錯。”她頓了頓,喉結動了一下,“現在才懂,裂了的,也照得見人。”
風從陽台吹進來,卷起窗簾一角。
母女之間隔著幾步距離,卻仿佛橫亙著整段童年。
片刻後,周慧敏將修好的燈輕輕推到桌邊。
“給你……放書桌上。不用亮,就當個擺件。”
林野沒推辭。
她小心翼翼捧起台燈,沉甸甸的銅底壓著手臂,溫度尚未散儘。
她看見燈座邊緣有一圈細密的銼痕,顯然是經年累月打磨的結果——不是一次修好,而是反複修補,一次次不肯放棄。
她轉身要走,卻被母親叫住。
“等等。”周慧敏從抽屜裡取出一塊軟布,仔細包住燈座,“路上彆磕了。”
林野點頭,抱著燈走出家門。
樓道昏暗,腳步聲空蕩回響。
直到坐進車裡,她才敢低頭再看一眼那盞燈。
就在她調整位置時,指尖無意觸到底座內側——那裡似乎有個極細微的縫隙,像是兩片金屬拚合後留下的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