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浸透了墨,林野坐在老宅那張熟悉的舊木桌前,指尖輕輕摩挲著那盞摔裂的台燈。
燈罩上的裂痕如蛛網鋪展,每一道都曾是她童年夜裡無聲的驚雷——十二歲生日那天,她還抱著它笑出聲,說“爸爸送的燈最亮”。
可不過三天,周慧敏因她作文隻拿了78分,怒極之下一把將燈砸向牆角。
那時她躲在門後哭,以為這盞燈死了,連同她的光一起被碾碎。
可現在,她手裡這張泛黃紙條卻像一根火柴,在記憶的廢墟裡劃出一道溫熱的光——“囡囡,爸爸修好了,彆怕黑。”
字跡歪斜得幾乎認不清,像是寫的時候手在抖,又怕被發現,匆匆塞進燈座夾層。
林野的眼眶一下子濕了。
她抬頭看向父親林國棟,他正低頭擺弄工具包,動作緩慢卻熟練,仿佛早已預料這一天會來。
“爸……你當年……真的把它修好了?”她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
林國棟沒抬頭,隻是從包裡取出一截藍色絕緣膠帶——那種電工專用的、略帶彈性的老式膠帶,邊緣已經磨損發毛。
“嗯。”他應了一聲,簡短得近乎沉默,卻比任何長篇大論更沉重。
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燈絲,忽然頓住。
鏡片下,一段極細的焊痕靜靜躺在接點處,銀灰色的金屬連接著斷裂的線路。
那是十年前的手工痕跡,粗糙但有效。
他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隨即把膠帶一圈圈纏上燈座裂縫,不緊不慢,如同過去三十年裡無數次修理漏水管道、鬆動插座那樣自然。
“修不好了,”他說,“但能撐住。”
林野怔住了。
心口那道由荊棘演化而來的金紋,忽然泛起一陣微燙的漣漪。
不是疼痛,也不是壓抑,而是一種久違的共鳴——就像小時候發燒到迷糊,聽見父親在門外低聲問母親:“藥吃了沒?”那樣笨拙卻篤定的存在。
她終於明白,林國棟一生都沒說過“我愛你”,但他一直在說“我在”。
這時,廚房門口傳來細微響動。
周慧敏站在那裡,身影被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家居服,手裡抱著一個鐵盒,指節微微發白。
誰也沒說話。
她一步步走近,把鐵盒放在桌上,掀開蓋子。
裡麵是一塊塊用軟布包裹的小碎片,編號貼紙已泛黃,有的寫著“左上角”,有的標著“燈頸內側”。
全是當年那場暴怒中崩落的玻璃。
“我……一直想重新拚起來。”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風掠過枯葉,“可拚不好。試了很多次,粘不住,對不上……就像我說不出‘對不起’。”
林野看著母親顫抖的手,忽然覺得喉嚨堵得厲害。
她沒哭,也沒擁抱,隻是伸手,從盒中挑出一片最完整的碎玻璃,輕輕放進燈罩內側。
動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當台燈重新接通電源雖不能亮),窗外微弱的月光恰好斜照進來,穿過裂痕與玻璃碎片,在牆麵投下交錯的光影——像一張巨大的、發光的網,又像無數道愈合中的傷疤,在黑暗中靜靜呼吸。
那一刻,林野沒有去想小說終章怎麼收尾,也沒考慮簽售會上讀者會不會流淚。
她隻記得小時候每次深夜醒來,總看見客廳有盞小燈亮著——原來是父親故意留的。
原來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照亮她走過的路。
她緩緩合上鐵盒,將台燈小心包好。臨走前,她回頭看了父母一眼。
林國棟仍坐在原位,手裡攥著那卷藍膠帶;周慧敏站在灶台邊,目光落在空了的鐵盒上,眼神複雜,卻不再閃躲。
風從窗縫鑽入,吹動窗簾一角。
林野抱燈出門,腳步很輕,心卻前所未有地踏實。
那一晚,她回到工作室,沒有開主燈,隻把這盞“修不好”的台燈擺在書桌中央。
屏幕幽幽亮起,《荊棘搖籃》終章的最後一段文字還在閃爍:
“我們終其一生,不是為了原諒誰,而是學會辨認愛的模樣——它或許藏在一句狠話背後,一截陳舊膠帶之中,或是一片不敢送出的碎玻璃裡。”夜已深,林野的工作室仍亮著一盞燈。
那盞修補好的台燈靜靜立在書桌中央,裂痕縱橫如記憶的版圖。
她沒有開主燈,仿佛怕驚擾了這方寸之間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