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停電並非偶然。
街區沉入黑暗的瞬間,林野心口的荊棘紋身猛地一縮,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心臟。
她站在窗前,望著對麵母親依舊亮著微光的窗台,玻璃瓶靜靜立在雨水打濕的木框裡,而整片老樓群如一頭疲憊巨獸,在寂靜中喘息。
她知道,這不隻是電路的問題——這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鏽蝕的金屬與陳年的沉默之間,悄然斷裂。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陽光斜切進巷口,照出屋簷下未乾的水痕。
林野推開聲音劇場的門,準備調試設備,迎接年終展的首日。
她本以為昨晚的跳閘會讓係統癱瘓,可推開門的刹那卻愣住了:配電箱的指示燈穩定閃爍,控製麵板上的讀數平穩運行,連最敏感的音頻服務器都未丟幀。
她走近檢查,發現線路被人動過。
焦黑的接口被拆解重組,幾根臨時導線用舊零件橋接,絕緣膠布纏得密不透風,像一道道結痂的傷口。
這不是專業維修的標準做法,但足夠有效——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溫柔。
她的手指無意間拂過控製麵板內側,觸到一段刻痕。
字很小,歪斜卻不潦草,像是用螺絲刀尖一筆筆鑿出來的:
“聲音不能斷。”
林野怔住。
她從未想過,那個總是低頭走路、說話輕得像怕驚擾塵埃的父親,會留下這樣一句話。
她下意識撫上心口,衣料下的荊棘紋身竟泛起一絲溫熱——不是疼痛,不是壓迫,而是一種久違的、近乎安撫的暖意。
她忽然明白,這不是技術層麵的搶修,而是一場無聲的守護。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哪怕她從沒親口告訴他那有多重要。
記憶翻湧上來:小時候每逢雷雨夜跳閘,家裡一片漆黑,隻有廚房傳來窸窣響動。
她悄悄探頭,看見父親蹲在電箱前,手電筒夾在肩頸,一邊查看線路一邊低聲哼一段不成調的童謠——那是她五歲時發燒,他整夜守在床邊哼過的旋律。
那時她以為他隻是怕黑,現在才懂,他在用聲音確認她的存在。
她轉身走向錄音區,取出節拍器——就是那個曾因電路故障停擺、如今又被林國棟親手修好的老式機械節拍器。
哢嗒、哢嗒,節奏穩定如心跳。
她沒有寫任何回應的文字,而是按下錄音鍵,讓這聲音單獨流淌三分鐘。
然後,她將它與父親那段“修水管”的錄音做反向混音,調整頻率,使水流的嘩啦聲與節拍的滴答聲在某個波段共振,最終合成一段低頻律動,像地底脈搏,又像沉睡中的呼吸。
江予安走進來時,正聽見這段混音在試播。
他站定,沒說話,耳機貼在耳廓,目光漸漸深邃。
良久,他摘下耳機,聲音很輕:“你爸修的不是機器,是時間。”
林野沒回應,隻是看著監控畫麵裡那個熟悉的身影。
林國棟來了。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拎著工具包,站在“靜音展區”外遲遲未入。
展區以全黑空間構建,中央隻有一把椅子,牆上投影著流動的聲波圖譜——播放的正是那段混音後的錄音。
觀眾尚未入場,但他已在那裡站了近十分鐘,仿佛在等待某種許可。
林野默默操作後台,將播放權限設為“自動觸發”。
隻要有人進入,係統便會啟動。
第一位觀眾坐下了。
燈光隨之緩緩明滅,配合音頻節奏,如同呼吸。
水流聲響起,節拍器切入,兩種聲音交織成一種奇異的安寧。
那一刻,林國棟像是被抽去了力氣,背靠著牆慢慢滑坐在地,一隻手抬起捂住臉,另一隻手仍緊緊攥著工具包的帶子。
指縫間,有光滲出。
不是淚,也不是汗——是晨光穿過走廊高窗,落在他顫抖的手背上。
那束光映著他掌紋裡的油汙與裂口,也映出他從未說出口的愛,終於在這座老樓的電流回響中,找到了出口。
林野站在控製室,眼眶發熱,心口的荊棘紋身不再刺痛,反而隨著音頻節奏微微震顫,像被喚醒的根係。
就在她準備關閉監控時,餘光瞥見父親離開前的一個動作——他悄悄將工具包留在展區角落的儲物櫃旁,沒鎖門,也沒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