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藏聲閣”展廳中央,腳下是舊木地板發出的輕微吱聲。
頭頂的暖光燈圈出一片柔和的光暈,像被刻意框住的記憶切片。
空氣裡飄著一點潮濕的木香,那是從角落那台老式加濕器裡散出來的——她特意放的,為了軟化今晚的聲音質地。
觀眾不多,二十餘人,散坐在矮矮的蒲團上,有人閉眼,有人盯著牆上緩緩流動的聲波投影。
沒有人說話。
一種近乎宗教儀式的安靜,在空間裡蔓延開來。
她低頭看了眼手機,2020。
父親遲到了二十分鐘。
但她不意外。
林國棟一輩子都在“錯過時間”——錯過家長會、錯過她的鋼琴比賽、甚至在她住院那天,也隻是蹲在醫院走廊儘頭抽煙,直到護士叫了三遍才起身。
可他從沒真正缺席過什麼。
隻是總在邊緣,在背景音裡,在那些你以為聽不見的地方,固執地響著。
門終於被推開一條縫,冷風裹著雨後的濕氣卷進來。
林國棟站在門口,工裝褲還沾著灰泥,安全帽夾在腋下,手裡拎著那個老舊的節拍器——鐵皮外殼剝落了一角,指針歪斜,走時早已不準。
他沒換衣服,也沒說話,隻是低著頭走進來,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把節拍器輕輕放在膝頭。
滴答、滴答、滴答……
聲音斷續,節奏紊亂,像一顆疲憊的心跳。
林野沒催他。
她隻將立式麥克風微微轉向那個方向,係統自動捕捉,開始錄製。
紅燈亮起,無聲宣告:這一刻已被收進“家庭聲檔”。
修東西的人,不會說話,但聽得見裂縫裡的回響。
通知裡那句“帶一件你修過的東西”,不是隨意寫的。
她等的就是這個——他願意帶來什麼,就是願意交出多少自己。
而他帶來了節拍器。
那個曾經掛在周慧敏琴房牆上、用來“校準人生節奏”的東西。
那個曾一聲聲敲打她童年神經的刑具。
如今在父親粗糙的手掌裡,成了走調的遺物。
觀眾屏息。
有人悄悄抬頭看向牆上的聲波圖——原本平緩的線條正隨著節拍器的雜音劇烈起伏,像一條掙紮的脈搏。
就在這時,門口又傳來腳步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慧敏來了。
她穿一件素色羊毛開衫,頭發整整齊齊挽在腦後,臉上沒有表情,手裡空無一物。
沒有錄音筆,沒有日記本,甚至連包都沒帶。
隻有一支黑色鋼筆,夾在指間。
她徑直走向那麵壁掛式的聲波投影屏——實時映射著節拍器的聲音軌跡。
屏幕上的波形正淩亂跳動,像一場無法歸位的震蕩。
然後,她突然抬起手。
用指尖蘸了點杯中的水,在屏幕上輕輕一抹。
一道弧線,自左向右,緩緩劃過波動的曲線。
不是文字,不是符號。
但林野認出來了。
那是《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旋律輪廓。
小時候,母親唯一一次陪她去公園劃船,哼的就是這首歌。
那天陽光很好,湖麵泛著碎金,周慧敏穿著白襯衫,發絲被風吹得微亂。
她記得自己靠在母親肩上,小聲跟著唱,而母親沒有製止。
後來再也沒有過。
後來隻有“99分也是失敗”“哭解決不了問題”“彆人都能做到,你為什麼不行”。
可現在,她在這混亂的聲波上,畫出了那段旋律。
全場靜默。
連節拍器的滴答聲都仿佛慢了下來。
林野幾乎是本能地撲向調音台。
她快速切換混音模式,將那道水痕掃描錄入,轉化為一段音頻濾波器。
當她把信號重新導入節拍器的軌道時,奇跡發生了——那原本刺耳的雜音,竟被柔化成某種低沉的節奏基底,像潮水退去時沙岸的呼吸,穩定而溫存。
有人輕吸一口氣。
有人悄悄抹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