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沒有查看係統緩存的草稿內容。
她指尖懸在“讀取”按鈕上方,微微顫了一下,終究還是收了回去。
那行灰白字跡像一道未愈的傷疤,靜靜躺在後台日誌裡——“緩存已生成:047號練習生,最後一次編輯時間:0317”。
她知道,隻要點下去,就能看見母親試圖寫下又刪去的一切。
可她不想看。
不是因為恨,也不是因為怯,而是她忽然明白:有些話,不該由她來偷聽。
她調出登錄記錄,目光落在那一排整齊的時間戳上。
晚上8點15分,連續十二天,分秒不差。
周慧敏總會準時進入“家庭聲檔”頁麵,停留時間從最初的三分鐘,像一根被慢慢拉長的呼吸線,逐漸延展到二十七分鐘。
播放列表始終固定在兩個音頻之間循環:《補交的作業》,和那個從未正式發布、隻存在於編號命名中的《047號練習生》——那是林野悄悄為母親建的虛擬身份,一個無聲的邀請函。
更讓林野心頭一震的是,每次播放《補交的作業》,周慧敏都會精準地暫停三次。
第一次,在錄音中自己念完“正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之前;
第二次,在江予安那句“我也,花過時間”響起前的靜默間隙;
第三次,則是在整段錄音結束後的第六秒,仿佛她在等待什麼回應,又怕它真的到來。
這三處停頓,像三道被刻意標記的裂縫。
林野把它們單獨提取出來,剪成一段無詞之音,僅有布料摩擦椅麵的窸窣、一次深吸氣、一次吞咽般的喉動,以及背景裡極輕的鐘表滴答。
她將這段音頻命名為《暫停練習》,設為練習室門禁開啟前的必聽片段——所有參與“在場練習”的人都必須先聆聽這三十七秒的沉默,才能推門而入。
她想讓人聽見:未說出口的話,也有重量。
練習室門口,她放了一本沒有頁碼的線裝本,牛皮紙封皮上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寫不出的,先放這兒。”墨跡未乾時,她還猶豫過會不會太直白,可轉念一想,有些事,本來就不該再繞彎子。
第一天,沒人動筆。
第三天清晨,她推開練習室的門,風從窗縫鑽進來,掀動紙頁。
那本子上多了一行字,極輕,像是用鉛筆尖小心翼翼蹭上去的,力道生怕驚擾了空氣。
字跡老派、工整,帶著上世紀八十年代語文教師特有的板正骨架:
“那天早上,你發燒到39度,還背下了整篇《嶽陽樓記》。”
林野怔住。
她記得那天。
冷汗浸透睡衣,腦袋像被鐵箍勒緊,可周慧敏站在床邊,手裡拿著計時器,說:“背不完不準吃飯。”她最終一字不落地背完了,然後昏睡了一整天。
醒來時桌上擺著一碗涼透的粥,和一張寫滿批注的作文紙——紅筆圈出每一處語法錯誤,末尾寫著:“結構完整,但感情虛假。”
原來母親也記得。
她沒在本子上回複,也沒拍照留存。
而是連夜將那句話轉譯成盲文,用樹脂浮雕工藝嵌進《手聲計劃》展牆的新板塊。
展板漆黑如夜,指尖撫過凸起的圓點,能清晰讀出:“她說的,第二句話。”
第一句是什麼?沒人知道。也許連周慧敏自己也不記得了。
江予安來調試新一批震動手套那天,天空陰得低沉。
設備連接中樞後,手套會根據音頻頻率產生不同強度的震動,讓聽障者“觸摸”聲音的情緒起伏。
他走進練習室,抬頭便看見天花板上映著一片緩慢起伏的波形光影——是《暫停練習》的音頻視覺化投影,淡藍的曲線如潮汐般呼吸,每一次凹陷都對應著一次屏息。
“你媽不是不想說,”他站在她身後,聲音很輕,像怕驚散這片海,“她是怕一開口,就回到從前那種‘必須完美’的狀態。說錯一個字,都是失敗。”
林野望著那片光影,忽然轉身翻出塵封的童年作文本。
泛黃的紙頁上,每一篇周慧敏的批語都像刻上去的:“邏輯清晰,情感空洞”“修辭到位,缺乏真誠”“結構完整,但感情虛假”。
她把這些紅字掃描進投影係統,疊加在母親新寫的那行鉛筆字上。
光與影交錯,舊評語如荊棘纏繞,而那句“發燒39度背《嶽陽樓記》”卻像一根破土而出的芽,在層層否定中倔強浮現。
那一刻,林野終於懂了。
母親不是不愛她。
隻是她的愛,也曾被訓練成一把尺,量彆人,也割自己。
她關掉投影,將作文本輕輕合上。
窗外雨開始落下,敲在玻璃上,像誰在輕輕叩門。
就在這時,後台係統輕輕震動了一下。.上傳錄音】
標題:空白)
時長:1分48秒林野盯著屏幕上那條靜靜躺著的錄音提示,像是凝視著一場無聲的雪落。.上傳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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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長:1分48秒
她沒有點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