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在練習室中央換了一張新桌子。
那是一張老式課桌,木紋斑駁,邊角磨損得發白,是她托江予安從郊區一所廢棄小學的倉庫裡找來的。
搬進來那天,他沒多問,隻是默默擦掉桌麵上的浮灰,指尖在抽屜滑軌上頓了頓——那裡刻著幾個歪斜的小字:“李小雨愛錢老師”。
“就它了。”林野說。
她把那摞泛黃的舊作業本一本本攤開,鋪在桌麵中央。
紙頁脆得像秋末的落葉,稍一碰觸就發出細微的裂響。
四角壓著文具:一支削好的鉛筆,橡皮邊緣早已磨圓,紅筆與藍筆並排而立——全是母親當年批改作業的標配。
連擺放角度都複刻了記憶裡的模樣:紅筆微傾,指向左上角的姓名欄。
牆上的告示是她親手寫的,毛筆字有些顫抖,卻一筆不苟:
“這裡不打分,錯了可以擦,也可以不擦。”
底下還貼了一行小字:“紙很薄,一擦就破——但沒關係。”
江予安來的時候,正看見她蹲在地上整理電線,連接一台老舊的錄音播放器。
他站在門口看了很久,才輕手輕腳地走近,放下一個牛皮紙盒。
“我娘留下的。”他說,“六十年代廠裡用的複寫紙,三層碳粉的那種。她說……有些話,寫了自己看不見,可印出來,彆人就能讀。”
林野抬頭看他,目光落在他袖口露出的一截繃緊的手腕上。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也曾是個不敢說出“媽媽死了”的孩子,在親戚家飯桌上被人誇“懂事”,卻在廁所隔間裡咬著手背哭到窒息。
她沒說話,隻是輕輕打開盒子。
裡麵是整整齊齊疊放的複寫紙,淡藍底紋,邊緣微微卷曲。
最上麵一張,竟有極淺的字跡殘留,像是多年前誰寫過又撕走的信。
那天晚上,練習室空無一人。
她將第一張薄紙鋪好,對著麥克風念出那句早已熟稔於心的話:“你小學三年級,數學考了87分,我把卷子撕了。”
聲音經過合成處理,變成一種毫無情緒起伏的女聲,平淡得近乎冷漠。
她設定了定時程序,每日開館前播放一遍,不預告,不解釋,像一次無聲的叩門。
第三天清晨,保潔阿姨打掃時驚呼:“本子上有字!”
林野趕到時,陽光正斜斜切進窗欞,照在那行新添的墨跡上。
依舊是周慧敏的筆體,但比之前更穩了些,塗改的痕跡少了,末尾甚至試探性地續上了半句:
“……我怕你不如彆人。”
她沒哭,也沒笑。
隻是靜靜看著那行字,仿佛看著一座終於鬆動的冰川。
第七天,同樣的句子再次出現——這一次,工整清晰,再無遲疑。
兩個版本被她並列打印,裝進透明亞克力展牌,命名為《修正過程》。
展牌下方,她寫道:
“她不是在改字,是在學怎麼不說謊。”
消息不知怎麼傳開了。
來看展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是年輕女性,有人駐足良久,眼眶發紅,悄悄在留言本上寫下自己的“未完成句”。
周慧敏來那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手裡拎著那個用了二十多年的粗布袋。
她沒看展牌,也沒讀文字,隻盯著作業本看了許久,忽然從袋子裡取出一張泛黃的試卷。
紙麵有明顯撕痕,邊緣參差,又被細細粘好,膠水發褐,像一道陳年的傷疤。
正是那張87分的數學卷。
她沒說話,隻是輕輕把它放在作業本上,恰好壓住那行“我怕你不如彆人”。
那一刻,林野沒有上前擁抱她,也沒有流淚。
她隻是轉身走進控製室,啟動投影儀。
掃描後的試卷緩緩浮現,在牆上放大、定格。
接著,第一版顫抖的手寫字浮現其上,重疊交錯;片刻後,第二版平穩的筆跡也加入進來,三者交織,如同一場跨越二十年的對話。
光斑流轉,影影綽綽。
有人後來回憶說,那天下午的練習室安靜得不像人間。
隻有投影機風扇輕微的嗡鳴,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
而牆上,母親的字跡一遍遍修改、覆蓋、低語、承認,像荊棘深處開出的第一朵花。
閉館前,林野拆下那張複寫紙,夾進新的空白作業本裡。紙麵空白
也許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