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書房的窗台邊,鐵皮餅乾盒沉甸甸地擱在膝上。
晨光斜照進來,把盒蓋上的鏽跡映成一片斑駁的橘紅。
她沒急著打開,隻是用拇指反複摩挲著那道卡扣——太久了,久到連時間都生了鏽。
終於掀開的一瞬,灰塵簌簌揚起,在光柱裡像細雪般飄浮。
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十幾本泛黃的教學筆記,封皮統一是藍格線作業本,手寫標題端正得近乎刻板:《錯題歸因分析·2001級高三2)班》《月考數據追蹤·2003年秋》……每一本都編號、分類,仿佛她母親周慧敏一生的教學生涯,不過是一場精密到毫厘的糾錯儀式。
林野輕輕抽出一本2003年的記錄,紙頁脆得幾乎不敢用力。
翻到中間某頁時,她怔住了——半片乾枯的繡球花瓣夾在其中,顏色早已褪成灰白,邊緣蜷曲如蝶翼殘骸。
旁邊一行小字,依舊是那種工整到冷酷的筆跡:“學生送的,收下會分心。”
她的心口忽然一緊。
那不是溫柔的痛,而是熟悉的老傷被觸碰後的鈍響。
荊棘紋身盤踞的地方微微發燙,卻不再刺痛。
她低頭看了眼胸口,仿佛能看見那些糾纏的枝蔓正緩緩舒展,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冬眠中醒來。
她繼續往下翻。
起初幾年的筆記密密麻麻全是數據與批注,紅藍雙色筆跡交織成網,像一張捕撈失敗的蛛絲。
但到了近年,字跡開始鬆動。
某頁空白處出現了一個歪斜的太陽,笑得勉強;另一本裡,風箏斷了線,孤零零掛在頁角;最讓她心頭一顫的,是一幅反複出現的塗鴉——一扇門,始終沒有閉合,門縫透出一線微光。
林野靜靜看著,呼吸放得很輕。
她突然明白,這些不是疏忽,也不是衰老的征兆。
這是逃逸。
是那個一輩子用“正確”捆綁自己的女人,在無人看見的夜裡,悄悄撕開了一個口子。
她沒聲張,也沒拍照發朋友圈,更沒拿來當作療愈素材去錄聲音劇場。
相反,她把所有塗鴉一頁頁掃描,調成高對比度黑白圖,用凹版印刷技術轉印到再生棉紙上。
那種紙粗糙而溫厚,帶著植物纖維的呼吸感。
她親手剪成書簽大小,邊緣不修邊幅,像某種未完成的手稿。
第二天清晨,她再次走進老宅書房,將這疊書簽輕輕放進餅乾盒,最上麵那張寫著一行鉛筆字:“門沒關,風也能進來。”
三天後,她回來取錄音設備時,手指剛碰到盒蓋,就頓住了。
盒子裡多了一張新紙。
紅筆描過的門更加清晰了,線條雖顫抖卻堅定。
而在門外,多了個小人背影——佝僂著肩,手裡拎著一隻舊式澆水壺。
沒有臉,也沒有回頭。
但他站在那裡,像是準備出門,又像剛剛歸來。
林野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久到陽光移出了窗台,房間重新暗下來。
那一刻,她忽然有了主意。
當晚,她撥通江予安的電話,聲音很輕:“我想辦一場展覽,叫‘無聲教學’。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
江予安沉默了幾秒,然後說:“你說,我聽著。”
她告訴他自己的構想:把錯題本的內容數字化,投影在一麵名為“風痕牆”的特製幕布背麵。
觀眾手持觸控筆,可以“批改”虛擬試卷上的錯誤答案。
而每當筆尖劃過一道錯題,牆內預埋的種子就會因震動感應而輕微顫動——它們不會立刻發芽,但會在黑暗中蘇醒。
“這不是糾正,”她說,“是讓那些被判定為‘錯’的東西,重新獲得生長的可能。”
江予安聽完,低聲問:“你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她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但她會來的。”
展覽開幕第三日,淩晨四點十七分。
監控畫麵顯示,風痕牆前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灰白頭發,穿著舊式對襟襯衫,站姿依舊挺直,像講台前的最後一課。
她沒有觸碰任何設備,隻是長久佇立,手指在空中緩慢移動,一筆一劃,如同批閱無形的試卷。
江予安坐在後台,盯著數據流默默記錄。
係統日誌顯示,某些題目被“批改”的頻率異常升高,尤其是幾道關於“情感表達偏差”與“親子溝通障礙”的案例題。
他正欲調取詳細軌跡,忽然發現投影界麵閃過一絲異樣——
某一幀畫麵中,某道已被劃掉的錯誤答案旁,竟浮現出一朵極淡的虛擬花影。
花瓣層疊,形似繡球,顏色由淺粉漸變為深紫,仿佛隨某種看不見的情緒力度而變化。
他皺眉刷新頁麵,花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