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紙箱抱回排練室時,落地鐘剛敲過淩晨三點。
木質地板在膝蓋下發出細碎的呻音,她將第一頁殘頁平鋪在月光裡。
紙邊的透明膠已經老化發黃,像凝固的琥珀,紅筆批注的"此句不通"字跡工整,是周慧敏當語文老師時練了二十年的正楷——那是她初二寫的日記,被母親撕成碎片的那個夏天。
掃描槍的冷白光掃過紙麵時,她的指尖在顫抖。
第二頁是初三的,批注變成"比喻佳",字跡比從前潦草,末尾有個墨點,像是老花鏡滑落時壓出的痕跡。
第三頁、第四頁……當掃到高三那頁"今天模擬考砸了,我覺得自己像被踩碎的玻璃"時,紅筆在空白處洇開一團,暈染開的"心苦,非錯"四個字,墨跡未乾時似乎被手背蹭過,邊緣毛茸茸的。
最後一頁從紙箱底滑出來時,她的呼吸突然頓住。
那是高考前一天的日記殘頁,她寫:"如果考不好,是不是就不配活在這世界上?"周慧敏的批注在紙背,鋼筆字力透紙背:"若能重來,願聽你說完。"
排練室的空調在頭頂嗡鳴,林野跪坐在滿地紙頁中央,心口突然泛起熟悉的刺癢。
她掀起衣領——那片荊棘紋身不再是從前的暗紅,藤蔓紋路正以極慢的速度舒展,像春芽破殼般微微搏動。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皮膚下漫上來,不是疼痛,是類似被曬暖的棉被裹住的溫度,是小時候偷摸碰過的周慧敏毛衣袖口的絨毛感。
"是她的情緒。"她輕聲說,聲音在空曠的排練室裡撞出回聲。
江予安不知何時蹲在她身側,指尖輕輕碰了碰她心口的皮膚:"燙得像發燒。"
林野抓起手機翻到備忘錄,屏幕藍光映得她眼底發亮:"我要改《她也曾想溫柔》的劇本。"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劃動,"原來的主線是"被傷害的女兒",現在應該是"不會愛的母親"——用這些批注當旁白,每段日記配一句她的話。"
江予安從口袋裡摸出潤喉糖,剝了糖紙塞進她嘴裡:"需要我做什麼?"
"你說......"林野突然轉身,鼻尖幾乎碰到他的,"她會來看嗎?"
窗外的月光漏進百葉窗,在江予安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亂發:"她已經在看了。"
清晨六點的劇場外飄著薄霧。
林野擦乾淨新黑板上的晨露時,透過玻璃門看見台階上站著個身影——藏青外套洗得發白,袖口沾著洗衣粉的白漬,是周慧敏的舊衣服。
母親的手攥著半塊橡皮擦,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
她沒推門,隻是踮起腳,額頭幾乎貼在玻璃上,盯著新黑板正中那句林野淩晨寫的台詞:"我媽不是不會愛,是愛得像錯題——改到出血也不肯認對。"
林野抓起粉筆,在黑板右側添了一行字。
她故意放慢運筆速度,讓每個筆畫都拉得細長:"今天,我想講你的故事。"粉筆灰簌簌落在她帆布鞋上,像落了層薄雪。
周慧敏的手指在玻璃上輕輕點了點,像是要觸碰那些字。
林野看見她喉結動了動,嘴唇開合,卻沒發出聲音。
最終,母親將橡皮擦輕輕放在台階上,橡膠與大理石碰撞的輕響,在空蕩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她轉身時,後背的衣服皺成一團。
林野這才注意到,那是她大學畢業時買給母親的外套,尺碼大了兩號,周慧敏卻穿了三年。
母親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什麼,直到轉過街角,那抹藏青色才融進水霧裡。
排練室的錄音設備開了一整天。
林野舉著麥克風,在老宅的樓梯間來回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