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室的窗欞漏進第一縷晨光時,林野正彎腰從鐵皮櫃最底層抽出那盒錄音帶。
牛皮紙封套邊緣磨得起了毛,像塊被反複摩挲的舊手帕——那是她上周在閣樓儲物箱裡翻到的,母親退休前的課堂錄音,磁帶標簽上"2003年春"的藍墨水字跡已褪成淺灰。
心口的荊棘紋身隨著她的動作輕顫了一下,像被春風拂過的藤條。
自那日在黑板前說開後,這團盤踞在左胸的刺青便再沒發過狠疼,隻偶爾在觸碰舊物時泛起溫溫的癢,像塊正在愈合的傷疤。
她伸手按住鎖骨下方,指腹隔著薄棉衫壓出個淺凹,突然想起江予安昨晚說的話:"或許它不是懲罰,是提醒你記得疼過,也記得在好起來。"
磁帶放進老卡座的瞬間,"哢嗒"一聲脆響驚得她縮了下肩。
二十年前的電流雜音先湧出來,帶著潮濕的黴味,接著是粉筆劃過黑板的吱呀,然後——
她的呼吸頓住了。
在母親念課文的抑揚頓挫裡,在學生翻書的沙沙聲中,有個極輕的哼唱浮出來,像片被風吹散的羽毛。"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走調的尾音被突然提高的"同學們看第三段"截斷,卻又在課間操的間隙漏出來半句,"投進媽媽的懷抱......"
林野的手指死死摳住卡座邊緣。
五歲那年的記憶突然漫上來:她燒得迷迷糊糊,額頭敷著濕毛巾,模模糊糊看見母親坐在床頭,影子被台燈拉得很長,有一下沒一下拍著她的背。
那時她總覺得母親的手像塊冷硬的石板,此刻才想起,那石板下藏著溫度——原來不是沒有,隻是被"老師"的殼子壓得太沉。
"野野?"
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博物館修複室特有的沉穩。
他端著兩杯咖啡,杯口騰起的熱氣在鏡片上蒙了層霧。
林野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蹲在卡座前,膝蓋抵著冰涼的地磚,眼眶燙得發疼。
"你聽。"她按下回放鍵,把音量調小到隻有兩人能聽見。
當那截哼唱再次飄出時,江予安的手指在杯沿輕輕頓住,指節泛白——他聽懂了,這是林野提過無數次的、童年最模糊卻最執念的片段。
"要放進《初聲》嗎?"他彎腰與她平視,鏡片後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晨霧裡的星子。
林野點點頭,喉頭發緊:"以前總覺得她的愛都是條件,現在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原來她也偷偷給過我無條件的。"
接下來的三天,排練室的掛鐘走得格外慢。
林野發現周慧敏連續五天清晨都來了——不是像從前那樣站在門口皺眉,而是搬把木椅坐在新黑板前,把那支紅筆從左手倒到右手,一下、兩下、三下,像數豆子似的反複摩挲。
離開時她會輕輕拍三下黑板板麵,"啪啪啪",節奏和林野小學時母親課堂點名一模一樣。
第六天,林野提前半小時到了排練室。
她站在黑板前,粉筆在掌心焐了又焐,最終在右側寫下:"今天,換我聽你說。"字跡故意寫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的作業。
寫完她退到窗邊,翻開攤在桌上的《終聲》終稿,假裝整理照片,實則透過百葉簾的縫隙注視門口。
七點整,鐵門"吱呀"響了。
周慧敏的身影晃進來,灰白的短發被風掀起幾縷,手裡攥著個布包——林野認得,那是母親藏紅筆的舊香包,繡著褪色的並蒂蓮。
她走到黑板前,盯著那句"今天,換我聽你說"看了很久,背漸漸佝僂下去,像株被雨打蔫的向日葵。
林野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稿紙邊緣。
她想起上周給母親測記憶時,周慧敏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全,卻能準確說出林野小學班主任的名字;想起昨天清晨在樓梯間撞見母親,她正踮腳夠窗台上的麻雀,嘴裡念叨著"野野怕蟲,得趕走"。
那些被歲月磨碎的碎片,原來都藏在更深處。
"小......野。"
沙啞的呼喚讓林野猛地抬頭。
周慧敏不知何時已站到她麵前,布包在指間攥成個皺巴巴的團。
她的手在抖,像深秋的枯葉,卻固執地伸著,掌心裡躺著那支紅筆,金屬筆帽泛著溫潤的光——是林野上周推回她掌心的那支,被擦得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