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工作台前,指尖撫過舊黑板斑駁的邊緣。
漆皮剝落處露出底下的木紋,像道褪了色的疤。
這是她從社區舊倉庫翻來的,和記憶裡那麵總沾著粉筆灰的黑板紋路分毫不差——當年周慧敏拿它給學生補課,也拿它給女兒列每日計劃表,"語文95,數學98,鋼琴練習兩小時"的字跡至今還能在縫隙裡尋到殘跡。
"鉛合金層明天就能送來。"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剛調試完揚聲器的沙啞。
他蹲下來,和她並排看著黑板上"林野"二字的疊痕,"密封層厚度夠嗎?"
"夠了。"林野用鉛筆在草圖上圈出透明觀察窗的位置,"留這麵能看見字,揚聲器嵌在左下角。"她抬頭時,江予安的眼鏡片正反著台燈暖光,把他眼底的認真照得發亮,"循環播放《終聲》裡那句"有些聲音,不該被擦淨",我試過,語速調慢0.3倍,剛好像人在耳邊歎氣。"
江予安伸手替她理了理垂落的碎發:"你說要埋在城郊果園。"
"對。"林野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鎖骨下的荊棘紋身,那裡現在隻有淡粉色的印子,"七歲春遊去過的地方,我畫蝴蝶的桃樹下。"她想起前晚整理舊相冊時翻到的照片——穿藍布裙的小女孩蹲在泥裡,周慧敏站在遠處皺著眉,林國棟舉著相機偷偷笑,"那是我第一次,沒被計劃表框住的下午。"
埋板那天飄著細若遊絲的雨。
林野穿著膠鞋站在果園裡,眼前的桃樹大多枯死了,橫七豎八的枝椏像伸著的手。
但泥裡冒出不少嫩綠的草芽,沾著水珠,倒比記憶裡更鮮活些。
江予安扶著周慧敏從車上下來。
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袖口還沾著粉筆灰——她退休後總愛去社區老年大學教書法,最近卻常把墨汁當粉筆,在牆上寫些歪歪扭扭的"林野"。
此刻她盯著被鉛合金包裹的黑板,眼神像在看件陌生又熟悉的老物件,手指微微蜷起,像是要去擦什麼。
"媽,過來坐。"林野搬來折疊椅,周慧敏卻沒動。
她盯著密封箱上的透明窗,那裡能清楚看見黑板上的"林野"二字,最底下那層是七歲時她用蠟筆歪歪扭扭寫的,上麵疊著周慧敏用粉筆重重描的,再上麵是林野十六歲逃學後,母親拿刻刀刻上去的——當時她發了瘋要擦掉"野"字,說這字帶刺。
"開始吧。"江予安遞來鐵鍬。
林野接過時,掌心觸到金屬的涼意,像握住了二十年前那個蹲在桃樹下的自己。
第一鍬土鏟進泥裡時,周慧敏突然動了。
她甩開江予安的手,顫巍巍彎下腰,枯枝般的手指摳起一把濕潤的泥,緩緩覆在密封箱上。
泥塊"啪嗒"一聲落下,混著雨水滲進合金縫隙。
林野的鐵鍬"當啷"掉在地上。
她望著母親沾泥的手,指甲縫裡還嵌著沒洗淨的粉筆灰,突然想起十歲那年她偷改數學試卷分數,周慧敏抓著她的手按在黑板上,用濕布拚命擦她掌心的"99",擦得皮膚發紅:"錯了就要擦乾淨,不許留痕跡。"
"媽?"林野輕聲喚,喉嚨發緊。
周慧敏抬頭,渾濁的眼睛裡突然浮起一層水光。
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像歎息:"……你摔了,膝蓋流血,我……沒抱。"
林野的眼淚"唰"地落下來。
她想起七歲春遊那天,自己追蝴蝶摔在石子路上,膝蓋滲出血珠。
周慧敏站在幾步外皺眉:"臟死了,起來。"倒是林國棟跑過來,用手帕包住她的腿,說回家給她買創可貼。
可此刻母親說的,是"沒抱"——原來她記得,原來那些她以為被擦掉的記憶,母親也藏在某個沒擦淨的角落。
"可你給我擦了。"林野握住母親的手,把那把泥輕輕按在密封箱上,"你用手帕給我擦了血,沾著桃花香的手帕。"
周慧敏的手指動了動,像要去摸林野的臉,最終卻垂落在膝頭,攥著半截不知從哪摸來的粉筆。
接下來的儀式像場緩慢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