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防盜窗格子時，林野站在老宅鐵門前。
鑰匙插進去的瞬間，鎖芯發出鏽住的悶響，像被按啞的老唱片。
她想起上一次來這裡是三年前，周慧敏鬨著要賣房子，林國棟蹲在樓道裡抽了半包煙，最後說"再等等"——原來他等的，是女兒來翻找這些舊物。
門軸吱呀一聲裂開條縫，陳木與樟腦的氣味湧出來。
書房還是記憶裡的模樣：深棕木櫃占滿整麵牆，父親的舊算盤擱在窗台上，玻璃罩裡的鐵皮青蛙是她小學考雙百時他買的，如今發條早斷了，青蛙永遠張著嘴。
林野蹲在書桌前，抽屜裡的賬本整整齊齊碼著，封皮上"林國棟"三個字是周慧敏的筆跡，剛勁得像刻進去的。
她指尖拂過最底下那本，封皮突然翹起來——夾層裡滑出一疊作業紙，邊角卷著毛，泛著舊茶漬的黃。
"2008年3月12日數學單元測試87分"，周慧敏的紅筆批注刺得人眼疼："計算錯誤3處，態度不端"。
林野翻到背麵，鉛筆字小得像螞蟻："第三題用分配律拆分，解法比課本新穎"。
她指尖發顫，第二張作業背麵："小數點錯位非不會，粗心而已"；第三張："野兒已儘力，卷子邊緣折痕是攥了很久的"。
有張紙角洇了水痕，字跡暈開成模糊的"對不"，後麵被用力劃掉，補上"要吃飯"。
林野突然想起初一那年暴雨夜，她因焦慮症急診，周慧敏在病房裡罵"裝病"，林國棟躲在走廊抽煙。
監控錄像裡，他的煙頭在垃圾桶裡摁滅了十七次——原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藏在作業紙背麵。
"予安，能幫我掃描這些嗎？"她對著手機按下通話鍵，聲音發緊。
半小時後江予安抱著透光儀進門時，林野正把作業紙攤在窗台上。
陽光穿過紙背，鉛筆字在紅筆批語的陰影裡浮起來，像春草從瓦縫裡鑽出來。"看這裡。"江予安調整儀器角度，投影屏上，所有批注都刻意避開了周慧敏的紅圈，"你爸在躲你媽的筆尖，像在夾縫裡種花。"
林野摸出手機翻相冊，裡麵存著劇場展櫃的照片。"我想做個特展，叫《夾層》。"她指著投影上重疊的紅與灰，"一麵是媽媽的嚴厲，一麵是爸爸的...沉默的支持。"她頓了頓，"需要你幫忙修複舊錄音——我記得家裡有座機留言，爸爸總在媽媽罵完後偷偷打電話。"
江予安沒說話，隻是打開工具包。
他的手指在舊磁帶盒上摩挲，像在安撫某種活物。"找到了。"他調出一段雜音裡的男聲："慧敏，孩子這次沒考好...彆罵太狠。"電流聲裡，林野聽見自己當年躲在衣櫃裡的抽噎，和父親欲言又止的歎息。
展覽開放那天，晨霧還沒散。
林野站在劇場門口，看林國棟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在玻璃幕牆外徘徊。
他仰頭盯著"夾層"的展簽，喉結動了動，最終推開門時，腳步輕得像怕踩碎什麼。
他停在第一麵投影前。
周慧敏的紅筆"態度不端"與林國棟的"解法新穎"在同一畫麵流轉，老人的手指懸在半空，幾次想觸碰又縮回來。
林野站在展櫃另一側，看他鬢角的白發被燈光染成銀，想起自己小時候總揪著這撮頭發問"為什麼隻有這裡白"，他說"因為要記的事太多"。
她轉身拿起粉筆，在側板上寫："我爸從不說話，但他偷偷給我打過滿分。"寫完後退兩步，見字跡歪歪扭扭，倒像父親教她寫名字時的模樣。
"我媽燒了我的畫，我爸半夜從灰裡撿出一角。"
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野回頭，正撞進林國棟泛紅的眼睛裡。
他盯著側板上的字，眼淚在眼眶裡轉，卻始終沒掉下來。
晨光透過玻璃照在他臉上，她這才發現，父親的皺紋裡藏著和自己一樣的弧度——原來他們早把彼此的輪廓，刻進了骨血裡。
閉館時，江予安指著監控回放："你爸留到十點半。"屏幕裡，老人坐在她特意搬來的舊藤椅上，背挺得筆直，像在參加什麼重要儀式。
他摸出鉛筆在留言本上寫了很久，最後合上本子時，肩膀輕輕抖了兩下。
林野湊近看留言本。
最後一頁右下角，三個鉛筆字像剛學寫字的孩子："...對不起。"墨跡淺得幾乎要消失，卻比任何大聲的道歉都重。
她沒拍照，沒發消息，隻是輕輕翻過這一頁，讓空白的紙蓋住那行字——這是她第一次，不想把痛苦攤開給全世界看。
"新修複的錄音。"江予安遞來耳機，聲音裡帶著少見的鄭重。
電流聲裡，年輕的林國棟和同事閒聊："我閨女叫林野，取自"林中野馬"，我想她自由跑...可她媽說，野字帶鞭子，得管。"
林野心口一暖。
她摸向鎖骨下方的荊棘紋身，那些曾讓她疼痛的刺，此刻竟泛著溫溫的癢，像春天的藤條在抽芽。
她打開錄音筆，對著麥克風輕聲說："爸，你的名字，我也終於聽見了。"
話音剛落，劇場角落傳來輕響。
那麵裝著舊黑板的玻璃櫃無風自動，"吱呀"一聲，像句卡在喉嚨裡二十年的"我懂"。
林野走過去，指尖貼在冰涼的玻璃上。
黑板上的"林野"二字被擦過又描過，痕跡疊著痕跡。
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春遊，全班去城郊果園，她蹲在桃樹下畫蝴蝶，周慧敏嫌臟拽她起來，林國棟卻偷偷塞給她一顆水果糖："回家給你買畫冊。"後來畫冊沒買成，但那片開著桃花的果園，成了她記憶裡唯一沒被批語填滿的地方。
夜風掀起窗簾，月光落在黑板上，把那些重疊的字跡照得發亮，像撒了把星星。
林野望著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展櫃裡的舊算盤——父親總說"算得清的是數，算不清的是情"。
或許有些東西，該換個地方好好收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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