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展櫃前時,鼻尖幾乎要貼上玻璃。
清晨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嫩綠的芽尖上凝出粒細小的露珠。
第二片葉子比第一片更挺括,從芽心斜斜探出來,像隻試探著張開的小手掌。
她盯著那抹新綠看了十分鐘,直到後頸泛起酸意,才摸出手機對準展櫃——鏡頭裡,嫩芽的影子在玻璃上投下淡綠的輪廓,和去年冬天父親塞進她書包的鉛筆頭輪廓重疊在一起。
監控室的電腦屏幕泛著冷光。
她滑動鼠標,把時間軸拉到昨天上午十點。
畫麵裡,林國棟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左手揣在褲袋裡,右手從口袋摸出塊米白色軟布。
軟布邊角有細密的針腳,像是用舊床單裁的。
他隔著玻璃輕輕擦拭展櫃,動作輕得像在拂去二十年前她書包上的灰——那時她總把書包扔在沙發上,父親會蹲下來,用同樣的姿勢拍掉沾在帆布上的粉筆灰。
"林小姐,您父親昨天站了半小時。"管理員端著保溫杯湊過來,"就盯著那片新葉轉方向,我打掃到第三遍時,他還在看。"林野的手指懸在暫停鍵上,畫麵裡林國棟的鼻尖幾乎貼上玻璃,呼出的白氣在低溫裡凝成一小片霧,慢慢漫過"未寫之信"的展牌。
她忽然想起上周給展櫃裝熱成像攝像頭時,江予安說的"熱成像能捕捉到肉眼看不見的溫度"——此刻屏幕上,那團白霧正泛著暖融融的橘色,像團凍了五十年的火,終於開始融化。
"啪"的一聲,她關掉監控。
走廊的風灌進來,吹得她眼眶發酸。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植物研究所的王教授發來的消息:"濕度和光照維持現狀,嫩芽能活三到五個月,但無法突破鉛筆芯的營養限製。"她盯著"無法長期生長"幾個字,指甲在手機殼上掐出月牙印——就像父親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困在喉嚨裡幾十年,終於在展櫃裡發了芽,卻可能隨時枯萎。
當晚,她抱著個紙箱子溜進展廳。
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時,她正踮腳往展櫃頂裝植物燈:"需要我幫忙扶梯子嗎?"她手一抖,螺絲刀差點掉下來。
回頭見他抱著手臂笑,連眉梢都是暖的:"標成"觀眾互動裝置",這借口倒聰明。"她紅著臉把螺絲刀塞進褲袋:"王教授說低功率補光能延長生長期......"
"你爸要的不是結果。"江予安接過梯子,"是"還在長"這個事實。"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碎展櫃裡的嫩芽。
林野突然想起昨天監控裡父親看葉子轉動的眼神——那不是等待開花結果的急切,是看著小樹苗抽枝時的安心,隻要知道它還在呼吸,就夠了。
第二天清晨,展櫃旁多了張卡片。
林野用鋼筆寫的字在燈光下泛著暖黃:"有些光,照得晚,但沒遲到。"卡片邊緣用碎鑽膠貼了圈嫩芽圖案,是她淩晨三點蹲在書桌前貼的,手指被尖嘴鉗夾得發紅。
第三日上班時,她差點撞翻展櫃前的花盆。
那支新鉛筆就躺在卡片旁邊,原木色筆杆上"野"字的刻痕還帶著木屑。
她屏住呼吸把兩支鉛筆並排放在展櫃裡,掃描儀的紅光掃過木質紋路時,屏幕上的重合度曲線讓她膝蓋發軟——兩根鉛筆的年輪走向完全連貫,分明是同一根木料剖成的。
"林場的樹,斷了也能活。"父親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那是她十歲那年,跟著父親去林場,看見被雷劈斷的老鬆樹,斷口處又抽出了新枝。
當時她蹲在樹樁前掉眼淚,父親蹲下來,用枯枝在地上畫樹:"樹把根紮深點,斷了的地方就變成新的根。"
她忽然明白,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被揉皺的關心,原來早就在暗處紮了根。
周末的展廳人很多。
林野站在"沉默者之牆"前,看遊客踮腳讀貼在展櫃背麵的留言。
紙頁被塑封膜保護著,有張字跡歪扭的便簽寫著:"我爸每天給我熱牛奶,從不說為什麼,直到我看見他淩晨五點調鬨鐘的手機屏。"另張是打印的:"我媽總把我舊衣服疊得特彆整齊,後來才知道,她怕我哪天回家沒衣服穿。"
中午閉館時,她發現第三支鉛筆躺在"沉默者之牆"最下端。
筆杆上的"野"字比前兩支淺些,像是用更鈍的刀刻的。
她蹲下來,看見鉛筆旁壓著張皺巴巴的便簽紙,上麵是父親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工整:"你小時候,總把鉛筆咬得坑坑窪窪。"
那晚林野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老房子,書桌上鋪著張泛黃的作文紙。
父親背對著她坐在藤椅上,手裡捏著那支發芽的鉛筆。
筆尖觸到紙麵的瞬間,她看清了——他在寫"野兒"。
墨色剛滲進紙裡,字的筆畫就泛起綠意,先是細芽,接著抽枝,最後長成片小森林,把整張紙都撐得鼓鼓的。
她在晨光裡醒來,枕頭邊的錄音筆紅燈還亮著。
她按下播放鍵,自己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原來他不是不會愛,隻是他的愛,長成了樹。"
窗外,展櫃裡的嫩芽在植物燈下輕輕顫動。
她披衣下床,走到書桌前整理母親的舊物。
抽屜最深處有個鐵盒,打開時,支紅筆骨碌碌滾出來。
筆帽上有排細密的牙印,像誰小時候咬著筆杆想心事,咬了又咬,終於在塑料上刻下道淺痕。
她拾起那支紅筆,指腹擦過牙印時,忽然想起母親批改作業的樣子——她總咬著筆帽皺眉,直到找到學生作文裡藏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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