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按下錄音筆停止鍵時,指腹還沾著晨露般的潮意。
被窩裡的溫度正在消散,她卻舍不得掀被,就那麼躺著,聽自己的聲音在寂靜裡蕩開——“今天,我聽見荊棘在抽芽。”這句話像顆落在心湖的石子,蕩起的漣漪撞在心口,那裡的皮膚跟著輕輕顫了顫。
她掀開薄被坐起,晨光從紗簾漏進來,在鎖骨下方投出淡金色的網。
那片曾如利刃般紮人的荊棘紋身,此刻正泛著珍珠母貝似的光澤,刺尖軟塌塌地垂著,倒像株被春風吹化了棱角的草。
林野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的不再是灼痛,而是溫溫的,像曬了半下午的棉被。
床頭櫃第二層抽屜“哢嗒”一聲被拉開,舊日記本的硬殼蹭過指節,帶著股陳久的紙香。
她翻到十四歲那年的頁腳,那裡用紅筆密密麻麻記著疼痛日誌:“9月12日,周慧敏撕了我的作文本,心口刺痛持續23分鐘,頻率:每3秒一抽。”再往後翻,二十歲確診焦慮症時的記錄更觸目驚心:“11月5日,電話裡聽見‘你這樣怎麼嫁得出去’,紋身區域灼燒47分鐘,波形圖附後。”
手機屏幕在枕邊亮起,是江予安發來的消息:“今早整理音頻素材,發現‘是南愛’那段的壓力波和你昨晚的心跳曲線有鏡像關聯。”林野點開他傳過來的波形圖,舊日記裡的尖刺狀波動赫然在列,而新生成的曲線竟像把舊圖翻了麵——同樣的起伏,卻朝下生長,像片溫柔的山穀。
她忽然想起上周在醫院做腦掃描時,醫生指著重疊的影像說:“你的痛覺神經還在,隻是傳導方式變了。”原來不是傷疤消失了,是身體終於學會用另一種語言,翻譯那些被卡住的情緒。
社區教室的鐵門“吱呀”響了一聲。
林野扶著周慧敏的胳膊,老人的手背像片曬乾的陳皮,血管凸成青褐色的細枝。
“媽,還記得這兒嗎?”她輕聲問。
周慧敏的目光掃過空蕩的黑板,掃過牆角積灰的舊課桌,忽然頓住,枯瘦的手指抬起來,輕輕按在自己心口:“……寫錯了?”
林野的呼吸一滯。
四天前在禮堂,母親用紅筆寫下“是難愛”時,也是這樣的姿勢——手按在左胸,像在確認什麼。
她從帆布包裡摸出一支藍粉筆,筆身還帶著體溫:“媽,這次你來寫,我來改。”
周慧敏的手指在粉筆上懸了三秒,像片被風托著的落葉。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正確’,是‘被需要’。”江予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倚著門框,手裡攥著台微型錄音器,鏡片反著光,“你總說她像台精密儀器,可儀器也需要被調試的人。”
林野喉結動了動。
她想起童年時,自己考了99分站在客廳,周慧敏舉著紅筆說“把錯的那題抄十遍”,而她小聲說“媽媽你教我”時,母親眼裡閃過的那絲柔軟。
“我寫錯了,你教我。”她重新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周慧敏的睫毛顫了顫。
她終於接過粉筆,指尖的老年斑蹭過林野的手背。
粉筆尖觸到黑板的瞬間,老人的肩膀微微繃緊,像在解一道背了三十年的算術題。
“錯”字歪歪扭扭落下來,橫畫左低右高,豎鉤抖得像片柳葉,卻每一筆都頓得極重,仿佛要把字刻進黑板裡。
林野拿過另一支粉筆,在“錯”字下方畫了個更歪的符號,橫畫幾乎要耷拉到地,豎鉤拐成了小尾巴。
“你看,我學不會。”她故意把聲音放得軟乎乎的,像七歲那年背錯唐詩時的腔調。
周慧敏的眉毛皺成了個結。
她抬起手,指尖離林野寫的“錯”隻有半寸,忽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