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指尖懸在黑板上那抹被擦去的痕跡前,粉筆灰簌簌落進指縫,帶著點潮潤的涼意。
她想起昨夜臨睡前,母親還攥著她的手腕,把塑料戒指往她指根按,指甲蓋在皮膚上壓出月牙印:"野兒戴著,不怕水。"當時她隻當是老人混亂記憶裡的碎片,此刻望著殘缺的船尾,忽然明白那半塊被擦去的,或許是周慧敏用指腹抹的——像從前她犯錯時,母親一邊罵著"沒出息",一邊用袖口給她擦眼淚。
書房窗台上的風信子正散著甜膩的香,她轉身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
木榫發出"吱呀"一聲,像句被壓抑多年的歎息。
那本童年折紙本還裹在舊絲巾裡,封皮上的蠟筆太陽褪成了淡粉色,翻開時飄下幾隻泛黃的千紙鶴,翅膀上還留著她十歲時歪歪扭扭的字跡:"媽媽帶我去海邊"。
記憶突然湧上來。
十歲那年她發高熱,迷迷糊糊中感覺有塊濕毛巾總在額頭上洇著,帶著肥皂的清香。
周慧敏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等你好起來,媽帶你去海邊,看浪花追著小螃蟹跑。"她燒得說胡話,抓著母親的衣角問:"真的嗎?"得到的是掌心被輕輕拍了拍:"真的。"可第二天退燒後,母親端來白粥時隻說"病剛好彆瞎想",那聲"去海邊"就像被風卷走的紙飛機,再沒提起過。
林野摸著折紙本上自己用膠水粘的貝殼貼畫,指腹觸到紙張的褶皺。
她起身去書房角落的儲物箱翻找,找出半打海藍色的手工紙——是上個月給聲音劇場采樣時買的,原本打算做海浪的視覺裝置。
此刻攤開在茶幾上,紙頁發出清脆的"沙沙"聲,像極了記憶裡海浪拍岸的輕響。
折第一隻小船時,她的手指有點生澀。
從前總折千紙鶴,船的弧度總把握不好,船底翹起來像隻不服氣的鳥嘴。
第二隻就順了,船身挺括,帆角折出利落的尖。
她把船放在藍黑板下方,船尾正對著那道被擦去的痕跡,像在接半句話。
下午三點,周慧敏扶著客廳門框進來時,林野正對著電腦整理潮汐采樣的音頻。
老人的拖鞋在地板上拖出細碎的響動,她抬頭,看見母親的目光黏在茶幾上的紙船上,枯瘦的手指懸在船身上方,像要觸碰又不敢。
"媽?"林野輕聲喚。
周慧敏的眼珠動了動,忽然彎腰拿起紙船。
她的動作很慢,慢得林野能看清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還有老年斑邊緣褪成白色的皮膚。
然後老人轉身走向茶幾旁的茶缸——裡麵是昨夜泡的枸杞水,水麵浮著兩片皺巴巴的枸杞,溫水還剩小半。
紙船被輕輕放進茶缸的瞬間,林野的呼吸頓住。
藍紙遇水迅速暈開,船帆軟塌塌地垂下來,船底的褶皺像被揉碎的雲。
周慧敏盯著水紋看,喉結動了動,嘴唇張合幾次,最後隻發出一聲極輕的"哦",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
林野沒動。
她摸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把麥克風對準茶缸。
紙張吸水的"滋滋"聲混著水紋的輕響,透過耳機鑽進耳朵,像極了退潮時細沙被卷走的聲音。
她忽然想起上周在海邊采樣時,當地老人說:"紙船沉了,心事就跟著海水走了。"
當晚江予安回來時,林野正把茶缸裡的紙船殘骸撈出來,攤在廚房紙巾上。
他換拖鞋的聲音很輕,卻還是驚得她抬頭——他總能這樣,帶著博物館文物修複室特有的沉靜,連腳步聲都像裹了層軟布。
"今天又和阿姨做實驗了?"他湊過來看紙巾上的藍紙,指尖輕輕碰了碰還在滴水的船尾,"我下午去修複室,聽王老師說,有些古畫的修複,得讓紙先"喝飽"水,再慢慢收乾。"
林野把紙巾疊成小方塊:"她今天把紙床泡水裡了。"
"我猜也是。"江予安從背後環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你發現沒?
她現在活在"瞬間"裡——昨天的事記不住,可每個當下的情緒都真。"他的手撫過她心口,那裡曾是荊棘紋身最密集的地方,現在隻剩淡粉色的印記,"不如讓這個"瞬間"變成一次真實的出發?
哪怕隻是去郊外湖邊。"
林野轉身看他,台燈在他鏡片上投下暖黃的光斑:"可她連昨天都記不住,去了真有用嗎?"
"你十歲時,她沒帶你去海邊的承諾,你記得嗎?"江予安的拇指摩挲她的耳垂,"記得的。
所以有些療愈,不靠記憶,靠共振。"
風從紗窗鑽進來,吹得茶幾上的折紙本嘩嘩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