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七天,林野未開啟任何錄音設備。
起初她焦慮難安,總覺得指縫間漏了什麼——母親哼歌時尾音的顫,風吹窗簾掀起又落下的窸窣,茶杯輕碰桌麵的脆響,甚至是自己吞咽口水的動靜。
第二夜她夢到十二歲的自己抱著錄音筆蜷縮在衣櫃裡,周慧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拚命按暫停鍵,紅色指示燈卻固執地亮著,像滴凝固的血。
驚醒時她摸黑去夠床頭櫃的鑰匙串,金屬涼意刺得指尖發疼,卻在觸到木質錄音筆外殼的刹那,想起江予安說過的話:“你不是聲音的奴隸,你是聽者本身。”
她縮回手,背貼在冰涼的牆上。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織出銀網。
心口的荊棘紋身不再像從前那樣灼燒,而是像被溫水泡開的乾花,脈絡舒展著輕輕起伏,像胎兒在踢她的肋骨。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偷看過的《昆蟲記》,書裡說有些蝴蝶破繭前要在黑暗裡待夠天數,翅膀才能硬得起來。
第八天上午,林野的手機在茶幾上震動。
來電顯示是電台編導小陳,備注裡還留著去年合作時她寫的“聲音獵人”——那時她總帶著錄音筆滿上海跑,弄堂裡的評彈、菜市場的吆喝、暴雨打在梧桐葉上的劈啪,全被她裝進了故事裡。
“林老師,年終特輯《我的聲音年鑒》想請您壓軸。”小陳的聲音帶著慣常的雀躍,“我們都記得您那期《弄堂回音》,聽眾說聽著像被手捧著心尖揉。這次……能不能給我們點獨家?比如您母親喚您名字的錄音?”
林野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沙發扶手上的藍圍巾。
那上麵歪歪扭扭的針腳,此刻正蹭得她掌心發癢。
周慧敏此刻在廚房熱牛奶,玻璃碗碰著灶台的輕響透過門傳過來,混著老人哼的走調《茉莉花》。
“那一年,我聽見的最重要的聲音,是我沒錄下的。”她聽見自己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啊?”小陳的音調拔高,“那……那怎麼辦?您總得給點內容吧?”
林野望著窗外被風卷起的銀杏葉。
去年這時候,她舉著錄音筆追著落葉跑,錄下葉子擦過電線杆的沙沙聲,後來寫成《風的指紋》。
可現在她突然明白,有些聲音是用來裝在眼睛裡的——比如母親補圍巾時睫毛在眼下投的陰影,比如江予安翻書時指節抵著下巴的弧度。
“給我段空白音頻吧。”她說,“標題叫《靜音即回響》。”
播出那晚,林野沒開收音機。
她窩在沙發裡陪周慧敏看老電影,黑白畫麵裡的姑娘穿著布拉吉跑過青石板路。
中途江予安端著切好的橙子過來,手機屏幕亮了又亮,全是小陳發來的截圖:聽眾留言區被“我聽著空白,卻哭出了聲”“原來最響的聲音是沒聲音”刷了屏。
周慧敏突然用指節敲了敲她手背,指向電視裡姑娘彆在胸前的絹花:“野兒三歲,也戴過這樣的。”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
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漫過茶幾上的舊相冊。
周慧敏不知何時從衣櫃頂翻出了這東西,此刻正坐在地毯上,枯瘦的手指停在一張泛黃的嬰兒照上。
照片裡的小嬰兒皺著臉,裹在褪色的紅繈褓裡,額頭還沾著奶漬——那是林野。
“媽?”林野蹲下去,發現母親的指尖在顫抖,像被風吹動的蘆葦。
她順著老人的目光看過去,照片背麵有行極小的鉛筆字:“野兒滿月,重六斤二兩。”字跡比周慧敏的工整許多,筆畫橫平豎直,倒像是學生時代的作業。
她突然想起,外婆去世前留給她的舊棉襖裡,也有張泛黃的紙條,同樣用這種工整的小楷寫著:“小敏周歲,抓周抓了算盤。”原來母親早把外婆的習慣,偷偷刻進了自己的骨血裡。
“媽,我們慢慢翻。”林野輕輕握住那隻顫抖的手。
周慧敏的指甲蓋泛著不健康的白,指腹卻還留著年輕時織毛衣磨出的繭。
相冊紙頁發出脆響,每一頁都夾著歲月的碎屑:幼兒園畫的歪脖子太陽,小學運動會的號碼布,還有張林野十二歲的照片,穿著周慧敏硬塞的紅毛衣,臉上的笑比哭還僵。
最後一頁,夾著一枚乾枯的桂花。
花瓣蜷成褐色的小團,卻還留著若有若無的甜香。
林野記得那是三歲那年秋天,她蹲在小區桂樹下撿花,周慧敏舉著竹籃在旁邊催:“夠了夠,該回家吃飯了。”可她偏要撿滿一衣襟,結果跑起來時摔了個屁股墩,桂花撒了一地。
周慧敏沒罵她,反而蹲下來和她一起撿,兩個人的影子疊在地上,像兩朵歪歪扭扭的雲。
“野兒。”周慧敏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林野抬頭,看見老人的眼睛亮著,像蒙了層霧的玻璃珠子。
“野兒。”她又喚了一聲,這次尾音微微發顫,像小時候林野發燒時,她貼著女兒額頭試體溫的手。
林野的喉嚨突然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