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取出那條藍圍巾時,窗外正飄著細雨。
老宅的閣樓潮濕而安靜,木櫃裡泛黃的衣物還帶著樟腦與舊時光混雜的氣息。
她本想將圍巾泡進溫水裡清洗——畢竟已戴了整整七天,領口處沾了些咖啡漬,邊緣也微微起球。
可指尖剛撫過內側邊緣,忽然一刺,像被什麼蟄了一下。
她縮回手,低頭看去。
一根繡花針,橫彆在圍巾最不起眼的角落,針尾纏著半圈細藍線,打了個死結,像是某種封印的儀式。
線頭磨損嚴重,顯然不是新縫上去的。
她翻來覆去地看,沒有針腳痕跡,沒有補丁,更不像遺忘。
這是一次刻意的藏匿,藏得極深,卻又留了線索。
“針不收好,會紮到人。”母親的聲音突然浮現在耳邊,清晰得如同昨日訓誡。
那時她七八歲,不小心把縫衣針掉進沙發縫,周慧敏翻出後狠狠打了她的手心,“你知不知道彆人踩到了要流多少血?”
可現在呢?她卻把針藏在女兒每日佩戴的圍巾裡。
林野怔住。
荊棘紋身從心口蔓延至鎖骨下方,此刻竟微微發燙,卻不似以往那種撕裂般的痛。
它隻是熱著,像被什麼情緒輕輕熨過——不是焦慮,不是憤怒,甚至不是愧疚。
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交付”,沉重、沉默,卻帶著溫度。
她沒取下針,也沒問。
當晚出門前,她特意將圍巾重新係上,調整角度,讓那根針的尾部貼著自己的鎖骨,緊貼皮膚。
金屬微涼,像一枚隱秘的勳章,又像一道護身符。
江予安在門口等她,遞來一把黑傘。
“風大,彆著涼。”他說。
目光掃過她頸間的圍巾,頓了半秒,欲言又止。
林野隻笑了笑:“我好了。”
第二天,“聲音劇場”迎來“身體記憶展”的第一場公演。
這是她籌備月餘的主題展,靈感源自那塊永不清潔的黑板——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是否能通過觸覺、溫度、壓力,被真正傳遞?
展廳中央,懸掛著十件日常物品:一雙磨平後跟的童鞋、一隻老舊保溫杯、一條褪色紅頭繩……每一件都附有一段匿名錄音,講述它們承載的身體記憶。
而林野自己的展品,正是這條藍圍巾。
展簽上寫著一句話,字跡工整:
“有些保護,長在皮膚之下。”
沒有解釋,沒有背景,不提針,也不提母親。
可人們駐足良久,有人伸手輕觸圍巾邊緣,仿佛在尋找什麼。
一位穿灰呢大衣的女人站在展台前很久,最後在留言簿上寫道:
“我媽總把藥片藏在糖罐底,我以為她防我偷吃,後來才知道,她怕我忘記吃。她說,甜的東西容易記得住,苦的得藏起來,才能活下來。”
林野讀完,久久未語。
她抄下這段話,用鉛筆在背麵寫上日期,折成小方塊,輕輕塞進圍巾內袋——正好壓在那根針的旁邊。
從那天起,她開始每天戴著它出門。
無論陰晴,無論冷暖。風吹起一角,藍線若隱若現,針始終靜默。
觀眾漸漸注意到這個細節。
有人悄悄拍照,有人說她“有種病態的浪漫”。
但她不在乎。
她隻知道,每當手指無意間碰到那根針,心口的荊棘就會輕輕顫動,不再隻是疼痛,而是像回應某種遙遠的共鳴。
有一次排練間隙,她靠在鏡前閉目養神,忽然聽見身後細微的窸窣聲。
回頭一看,周慧敏不知何時進了劇場,正站在展台前,盯著那條圍巾。
她伸出手,卻沒有碰,隻是懸在半空,指尖微微抖動,像在數那根針的距離。
林野沒出聲。
她看著母親的手緩緩落下,最終輕輕摸了摸自己垂在腕上的那一截圍巾末端——動作極輕,如同幼年她高燒退去後,母親第一次敢碰她額頭的溫度。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母親不是怕她被針紮。
她是怕這根針所代表的東西——那份說不出口的擔憂、那點殘存的守護意誌、那段被歲月磨鈍卻仍未熄滅的牽掛——被人當成無用之物,隨手丟棄。
所以她把它縫進最常使用的圍巾裡。
所以她讓它存在,哪怕以傷害的方式。
幾天後,江予安整理展品歸檔,在收起圍巾時,目光無意間落在針尾纏繞的藍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