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栽下三日後,一場夜雨打濕窗台。
晨光初透,水珠順著玻璃蜿蜒滑落,像未乾的淚痕。
林野端著抹布走近陽台,指尖輕輕拂過花盆邊緣,泥土還帶著昨夜雨水的涼意。
她正要擦拭盆身,忽然觸到一圈細微的凹凸——不是磕碰的裂痕,也不是燒製時的紋路,而是……刻痕。
她心頭一滯,手指僵住。
翻過花盆,內側赫然幾道歪斜小字,深淺不一地嵌在陶土裡,像是用指甲或鈍器一筆一劃摳出來的:
“彆燒我。”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的呼吸輕了,心跳卻重了。
不是因為字意驚心,而是那筆畫走勢——起筆急促、收尾顫抖,右下方那個“我”字拖出長長的尾鉤,和七歲那年她在作業本背麵偷偷寫下的“媽媽是壞人”如出一轍。
記憶轟然炸開。
那天她躲在書桌底下,咬著鉛筆頭,在數學題的空白處反複描畫這句話。
紙角皺得不成樣子,墨跡暈染開來,像一團壓抑太久終於潰散的黑血。
可還是被發現了。
周慧敏當眾抽出本子,聲音冷得像鐵:“你怎麼敢?”下一秒火柴劃燃,作業本在垃圾桶裡卷曲成灰。
她撲過去哭喊:“彆燒!彆燒我寫的!”母親紅著眼吼回來:“燒了就乾淨了!”
那時她不懂,“乾淨”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現在她懂了。
原來那句“彆燒我”,從來就不隻是她的求救。
也是母親藏在歲月深處的一聲嗚咽——怕被抹去,怕被遺忘,怕連最後一點存在都被冠以“瘋癲”之名,付之一炬。
林野蹲坐在地,背靠著牆,花盆抱在膝上,指尖一遍遍摩挲那三個字。
沒有憤怒,也沒有悲憫,隻有一種近乎疼痛的共情,從胸口緩緩蔓延開來。
荊棘紋身靜靜伏著,不再刺痛,卻微微發燙,像是終於聽見了它本該守護的聲音。
她沒問周慧敏是否記得,也沒拍照留存。
那些急於證明、急於記錄的衝動,早已在火焰熄滅的那一夜悄然退潮。
她起身走進工作室,取出一支細頭陶筆,蘸了黑釉,在花盆外壁的空白處,一筆一劃補上兩個字:
“沒燒。”
筆鋒收束利落,不像回應,倒像宣誓。
既是對母親的確認,也是對自己的告彆——你看,我沒有把你燒掉。
我也終於,沒有把自己燒儘。
當晚,她睡得很沉。
夢裡,她站在老屋的天井中央,火堆劈啪作響,灰燼如蝶旋舞。
周慧敏站在對麵,頭發披散,眼神清明得不像病中之人。
兩人同時彎腰,伸手去撿一片未燃儘的紙角。
指尖相觸的刹那,火光映出兩張臉——眉骨的弧度,鼻梁的傾斜,甚至連唇邊那道因忍耐而生的細紋都如出一轍。
她們沒有說話。
隻是看著彼此,像隔著幾十年光陰終於認出了對方。
醒來時,天還未亮,窗外霧氣彌漫。
她坐起身,目光落在床頭那盒《你說我在》的錄音帶上。
這是她早年錄給聽眾的一段獨白,講的是“如何假裝自己很重要”。
她隨手拿起,準備收進抽屜,卻見封底被人用鉛筆寫下極小一行字:
“野兒,聽見了。”
字跡顫抖,筆力虛弱,卻一筆一劃拚儘全力。
像是某個深夜,有人強撐意識,在黑暗中摸索著留下這五個字,隻為讓她知道:我不是完全消失了。
她怔了很久,把磁帶貼在胸口,閉上眼。
金手指悄然啟動,她感知到了——那一行字背後的情緒,並非悔恨,也非索取,而是一種近乎卑微的“被確認”的渴望:我還在這裡,哪怕隻是以這種方式,我也想讓你知道,我聽到了你。
第二天午後,陽光斜照進客廳。
周慧敏拄著拐杖走到窗前,盯著那盆白山茶看了許久。
忽然,她緩緩蹲下,手掌平貼在泥土表麵,閉上眼睛,呼吸變得緩慢而深長,仿佛在聆聽某種隻有她能捕捉的震顫。
林野站在門邊,沒有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