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比往日來得更早,斜斜地鋪進客廳,照在倒扣的陶罐上。
陶罐口朝下,像一座被推翻的小墳塚,紙鶴散落一地,翅膀攤開、折斷,邊緣洇著水痕,像是被夜裡的雨氣從門縫擠進來吻過又遺棄。
林野站在門口,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心跳沒有加快,呼吸也沒有停頓。
她隻是蹲下,指尖輕輕撥動一隻濕透的紙鶴,看那口紅印在水分的滲透下暈成一團模糊的紅霧,像一句未說完的話,被時間抹去了唇形。
她沒去扶陶罐,也沒喊人。她開始數——一隻、兩隻……少了一隻。
昨夜雨聲淅瀝,她半夢半醒間聽見窸窣聲響,像是紙張被翻動,又像是腳步在地板上遲疑地挪移。
她當時沒起身,現在也不打算追問。
有些真相不必開口,就像有些傷口不必結痂。
她將紙鶴一隻隻拾起,晾在窗台的鐵絲上,如同晾曬褪色的舊夢。
陽光穿過潮濕的紙翼,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影子,那些口紅點染的痕跡在光線中顯出隱約輪廓,像某種未解的密碼,又像一封封寫給過去的信,終於抵達了收件人手中,卻已無法辨認字跡。
江予安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隻密封玻璃瓶。
透明瓶身,金屬蓋旋得極緊,裡麵躺著幾頁泛黃脆化的紙片,邊緣焦黑,似曾遇火。
他沒說話,隻是放在桌上,陽光正巧落在瓶身上,折射出一道細碎的光斑,打在林野的手背上,微微發燙。
“這是你小學三年級的作文原稿殘頁。”他說,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標題是,《我的媽媽像春天》。”
林野沒動。
她知道那篇文章。
那時她還在寫拚音多過漢字,用蠟筆在格子裡畫花邊裝飾題目。
她記得自己寫了“媽媽的手很暖,擦我眼淚的時候像春風”,也記得周慧敏看到後冷笑一聲:“春天?你媽是鞭子抽你的時候才記得溫柔?”
她伸手接過玻璃瓶,指尖觸到冰涼的瓶壁,卻沒有打開。
她抬頭看他:“它怎麼到你手裡的?”
“市檔案館的老同事聯係我,說有人三年前匿名捐贈了一批‘無價值家庭文件’。”江予安望著她,目光沉靜,“清單裡沒有這張,但它夾在一本燒了一角的家庭相冊裡。工作人員整理時發現了,覺得文字太乾淨,不像該被丟棄的東西,就單獨保存了下來。”
林野怔住。
母親曾親手撕毀她的日記、燒掉她的獎狀、踩碎她的紙鶴——可也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清晨,悄悄把一張寫著“媽媽像春天”的作文,混進一堆即將被銷毀的廢紙中,送進了城市的記憶倉庫。
原來她也曾試圖埋下光,哪怕是以沉默的方式,哪怕明知那光可能永遠照不到明天。
傍晚,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輕響,周慧敏在煮粥,動作緩慢卻有條不紊。
林野坐在客廳翻一本舊畫冊——那是她六歲生日時貓爸送的,封麵印著卡通小熊,內頁早已被撕得參差不齊。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聽見陽台傳來“嚓”的一聲,像是火柴劃亮。
她走過去,看見母親蹲在鐵盆前,手裡攥著幾張畫紙,一張張投入火中。
火焰騰起,映紅她蒼老的臉。
那些畫都是她童年得過獎的:《全家福》《媽媽做飯真好看》《我長大了要當鋼琴家》……每一幅都曾貼在冰箱上,被親戚誇讚“這孩子懂事”。
火舌卷過,紙頁蜷曲、焦黑、化為灰燼。
周慧敏盯著火光,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胸口,再指向灰燼,嘴唇微動,說了兩個字,聲音低啞不清。
但林野聽懂了。
“輕了。”
不是“錯了”,也不是“後悔”。
是“輕了”——那些壓在她心頭幾十年的執念,那些用女兒的成就堆砌起來的自我證明,終於在一場無人觀看的焚燒中,鬆動、瓦解、隨風而去。
林野沒阻止。
她轉身回屋,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支新蠟筆——紅色的,不是最愛的黃色,而是母親常塗的那隻口紅色號。
她蹲在燒黑的鐵盆旁,在炭灰覆蓋的盆底,畫了一隻歪斜的紙鶴。
翅膀不對稱,尾羽斷裂,像一隻飛不動的鳥。
“以前我畫給她的都是笑臉。”她低聲對身後站著的江予安說,聲音融進晚風,“可她真正記得的,或許是我哭著畫完那張《媽媽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