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山茶花,一瓣一瓣地落。
不是驟雨打落的那種狼狽,也不是風卷殘紅的激烈。
它們隻是靜靜地、一片接一片地滑下來,像時間本身在呼吸,在退場。
老宅院裡的那株白山茶,開了整整一個春天,如今終於走到了儘頭。
林野坐在廊下藤椅裡,膝上蓋著一條舊毛毯,懷裡抱著母親周慧敏。
她已不再認得這是誰的女兒,也不記得自己是誰。
阿爾茨海默症像一場緩慢的潮水,帶走了記憶的堤岸,隻留下最原始的情緒與直覺。
暴戾褪去,控製欲消散,那個曾以99分就扇耳光、燒日記、剪頭發的“狼媽”,如今蜷縮在女兒臂彎中,像個怕冷的小孩。
“冷了吧?”她忽然喃喃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林野心頭猛地一震。
這句話,她曾在外婆的舊棉襖箱子裡聽過——從一段泛黃錄音裡。
那是少女時代的周慧敏回家,濕著頭發站在門口,母親遞來棉襖時說的第一句話。
也是唯一一句溫柔的話。
而現在,這句話竟從周慧敏口中複現,穿越四十年風雨、三代人的傷痛,落在這片將儘的花影裡。
她沒回答,隻是更緊地抱了抱她,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哄一個剛哭完的孩子。
江予安坐在幾步之外的小木凳上,手裡原本握著一支錄音筆——那是他作為音頻修複員的習慣,總想留住什麼,記錄什麼,分析什麼。
他曾用它采集城市噪音、廢棄磁帶裡的歌聲、甚至林野寫作時的呼吸節奏,試圖從中拚湊出她內心的圖譜。
可此刻,他關掉了它。
屏幕暗下去的一瞬,他也終於明白:有些東西,不能被修複,也不必被保存。
它們隻適合存在,然後離開。
風鈴輕響。
三人靜坐,無人說話。
林野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裡曾布滿荊棘紋身——最初是左胸一小簇紅痕,後來蔓延至肩頸、手臂,發黑、化膿、潰爛,每一道刺都是彆人不願麵對的情緒殘渣,每一次痛都是她在替整個家庭承受沉默。
但現在,它已不再疼痛。
那些糾纏多年的荊棘,正悄然褪為淺銀色,如同月光下的霜跡,輪廓仍在,卻不再割人。
它們不會消失,也不會再生長。
就像創傷不會被抹除,但可以不再定義你。
她想起自己寫下的第一篇《荊棘搖籃》:
“我生來就被釘在十字架上,但他們說我該感恩有枝可依。”
“我學會微笑,是因為哭會讓他們覺得我不夠好。”
“我寫的每一個字都在流血,而世上是否有人聽見紙上沒有的聲音?”
而那個人,真的來了。
不是救世主,不是醫生,不是一個能一鍵清除痛苦的程序。
他是江予安,一個也曾被原生家庭遺忘的男孩,母親抑鬱自殺那年,家裡沒人告訴他“你可以難過”。
他學會的,是把情緒封存在檔案編號裡,用理性包紮傷口。
他讀她的書,不是為了治療她,而是因為在那些文字裡,他第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回聲。
他們相遇於醫患關係,卻最終超越診斷與處方。
他不再問“你為什麼焦慮”,而是說:“我在。”
他不再試圖“修複”她,而是學會——以非記錄的方式參與親密。
就像現在。
不分析,不解讀,不追問。
隻是坐在那裡,陪著一朵花落下,陪著一段生命謝幕。
陽光斜斜地灑進來,照在周慧敏花白的發絲上,也落在林野的手背上。
她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
不是快樂,也不是解脫,而是一種更深的東西:允許終結的存在。
她曾那麼害怕結束——害怕成績下滑,害怕父母失望,害怕愛是有條件的,害怕一旦鬆手,一切都會崩塌。
她拚命抓住每一根稻草:寫作、名聲、讀者的共鳴、甚至痛苦本身,因為她以為,隻有持續受傷,才證明自己還活著。
可今天,她第一次意識到:
美好不必永恒才有意義。
這株山茶開過,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