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野掀開打字機上的紅圍巾檢查嫩芽,發現葉片竟微微向左偏轉——昨夜明明朝右。
她屏息觀察,見圍巾邊緣有細微起伏,像被極輕的呼吸頂起。
露水在纖維間凝成細珠,緩緩滑落,仿佛那底下藏著一個正在喘息的生命。
她沒掀開,隻蹲下輕問:“是你在動,還是風?”
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可這句話落下去的瞬間,她自己也怔住了。
童年時她從不敢這樣說話——那時她說任何一句含糊的話,都會被周慧敏打斷:“彆模模糊糊,要說清楚!”可現在,她可以允許不確定存在了。
就像這株不知為何生長、也不知能否存活的綠芽,它不需要解釋,也不必證明自己該不該活。
陽光斜切進陽台,打字機漆麵映出斑駁光影,嫩芽的影子投在舊口紅寫下的那行字上——“故事結束,生活開始。”鮮紅的字跡已被晨光漂淡了些,卻依舊醒目,像一道愈合中的傷疤,不再流血,但銘記猶存。
江予安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盞老式台燈,銅底沉重,燈罩裂了道縫,光斑歪斜地灑在地上,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博物館淘汰的,”他放下燈,語氣平淡得仿佛隻是順路捎來一件雜物,“但它照得久。”
林野望著那束傾斜的光,忽然覺得熟悉。
她小時候寫小說,總躲在被窩裡用手電筒照著稿紙,直到周慧敏深夜推門查燈,一把掀開被子:“你怎麼還不睡?”那刺目的燈光打在臉上,她眯著眼,像被審判的囚徒。
那是她恨那束光。
如今她才懂,母親也曾想用自己殘缺的方式照亮她——哪怕那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哪怕方式粗暴、角度偏斜,可那份“想照亮”的心意,或許從未缺席,隻是被恐懼與無知扭曲成了壓迫。
她把台燈擺在打字機旁,調低亮度。
太強的光會灼傷幼苗,太暗又抑製光合。
她在心底默念這個新學來的植物法則,如同重新學習如何去愛一個人:不能太緊,也不能太鬆;不能以拯救之名窒息對方,也不能以自由之名袖手旁觀。
第三天早晨,她發現紅圍巾四角都被壓上了小石子。
灰白的鵝卵石,是從樓下花壇邊撿來的,大小不一,排列得歪歪扭扭,卻固執地守著每一寸邊緣。
是周慧敏。
林野沒拆,也沒動。
但她轉身進了屋,從抽屜深處翻出一小塊棉片——是外婆舊棉襖裡剩下的布角,洗過無數次,軟得像雲。
她悄悄墊在每顆石子底下,減緩它們對圍巾的壓迫。
她不做聲張,也不拍照留證。
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把情緒藏進文字裡,把渴望寫成隱喻。
可這一次,她不想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原諒”或“見證她的成長”。
她隻想安靜地做點什麼,不是為了誰,而是因為內心終於有了餘力去溫柔。
某日下午,她回家稍早,推門時聽見陽台傳來細微的沙沙聲。
她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見周慧敏蹲在打字機前,手裡攥著那支斷頭蠟筆,正一點一點,在紅圍巾的邊緣畫著什麼。
動作緩慢,指尖微顫,像是在描摹某種記憶的輪廓。
一圈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手印,五指張開,圍著嫩芽所在的位置,像一個不成形的搖籃。
林野站在門後,沒有出聲。
她想起小學美術課那天,自己畫滿荊棘的《我的家》被撕碎時,周慧敏背過身去,肩膀輕輕抖了一下。
那時她以為那是憤怒,現在才明白,也許是痛。
當晚,她取來炭筆,在木地板上寫下一句話,字跡深黑,幾乎嵌入紋理:
“有些保護,要留縫。”
寫完便擦了燈,不去多看一眼。
她知道母親不會再懂這些字的意思,就像她也曾多年不懂母親那些看似無情的舉動背後,是否也藏著笨拙的牽掛。
可有些話不必被理解,隻要曾經存在過就好。
幾天後的夜裡,風漸起。
林野躺在床上,聽見陽台傳來布料拍打金屬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