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鎮的黃昏來得早。
中巴車碾過石子路時,林晚秋隔著起霧的車窗,看見村口那棵老槐樹還在——十年前她支教時,總愛搬張竹凳坐在樹下改作業,孩子們的笑聲能驚飛整樹麻雀。
此刻樹杈上卻纏著白幡,風一卷,像誰在半空抖著喪布。
“周慕雲上個月給鎮裡捐了十萬修祠堂。”陸承宇把方向盤打了個急轉,避開路上堆的半車青磚,“村主任說這是‘文化振興’,可我讓人查了,運磚的貨車每天半夜往後山多跑一趟。”他側頭看她,“你猜多運的是什麼?”
林晚秋的“真實之眼”在發燙。
車窗外閃過幾個扛鋤頭的村民,他們的目光掃過車牌時,有人攥緊了褲袋,有人喉結猛滾——這是被警告過“彆多嘴”的應激反應。
“炸藥。”她摸出鋼筆,指尖摩挲著筆帽上的劃痕,“老祠堂建在山體斷層帶,要埋東西,得先炸鬆土層。”
陸承宇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
他把車停在鎮公所門口,後視鏡裡映出掛著“鄉村振興辦公室”牌子的磚房,窗台上擺著兩盆蔫頭耷腦的茉莉——和陳曉雯辦公室的一模一樣。
“我去會會村主任。”他解下安全帶,槍傷未愈的肩膀扯得眉峰一挑,“你記不記得當年你住的知青點?後窗有個狗洞,能鑽到祠堂後牆。”
林晚秋沒說話。
她望著車外飄起的毛毛雨,突然想起父親最後一次回青禾鎮的模樣——也是這樣的雨天,他蹲在田埂上,用樹枝在泥裡劃拉搬遷款的公示表,雨水順著草帽簷滴在“林建國”三個字上,把墨跡暈成團黑。
“小心。”她抓住他要推門的手,“周慕雲能截急救車,就能在鎮裡安眼線。”
陸承宇反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比在診所時慢了些,卻依然有力:“當年你在課堂上教《石灰吟》,有個小胖子問‘粉骨碎身’疼不疼。你說‘疼,但疼過之後,清白會像石灰粉,把黑窟窿填得滿滿當當’。”他吻了吻她指尖,“現在我來當那把鑿子。”
雨室裡傳來嗩呐聲。
林晚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鎮公所門廊下,轉身鑽進巷子裡。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滑溜溜,她扶著斑駁的磚牆走,牆根下還留著十年前孩子們用粉筆寫的“林老師漂亮”,被雨一衝,隻剩個模糊的“亮”字。
知青點的後窗結著蛛網。
她蹲下來,果然看見牆根有個半人高的洞,洞口堆著新土——是最近被挖開的。
鑽進去時,粗糲的磚牆刮破了她的袖口,露出腕間一道舊疤——那是當年為救落水的孩子,被礁石劃的。
祠堂的後牆有塊青石板在滲水。
林晚秋摸了摸,石板邊緣有撬動過的痕跡。
她屏住呼吸,用鋼筆尖插進石縫——“哢嗒”一聲,石板突然下沉半寸,露出個黑黢黢的洞。
黴味混著土腥氣湧出來。
她摸出手機打光,看見洞壁上嵌著鐵環,垂著根麻繩——是用來下地道的。
往下爬了十多米,腳終於踩到實地,手機光掃過牆麵,她瞳孔驟縮:整麵牆都釘著泛黃的賬本,封皮上印著“青禾鎮易地搬遷項目”,最上麵那本的日期是2013年3月——正是父親被雙規的月份。
“找著了?”
陸承宇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林晚秋抬頭,看見他趴在洞口,雨絲順著發梢滴在她臉上。
他晃了晃手裡的u盤:“村主任的電腦裡有搬遷戶的假簽名,周慕雲買通了三個村醫,給七十歲的老人開‘精神失常’證明,好吞掉他們的安置費。”
林晚秋把賬本往懷裡攏了攏。
指尖觸到最底下那本的封皮,硬殼紙下凸著塊異物——她翻開,一張泛黃的照片飄出來:年輕的林建國穿著藍布衫,站在老槐樹下,懷裡抱著個穿紅棉襖的小姑娘,正是七歲的她。
照片背麵寫著“1998年春青禾鎮小學落成”。
“上來!”陸承宇突然低吼,“鎮派出所的車往祠堂來了!”
林晚秋抓著麻繩往上爬,剛夠到洞口,就聽見外麵傳來踹門聲。
陸承宇拽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拉——她整個人栽進他懷裡,後背撞在潮濕的磚牆上。
他的槍傷處滲出血,在白襯衫上洇出朵紅牡丹。
“跟我來。”他扯著她往祠堂側門跑,“村主任說祠堂後麵有個防空洞,能通到後山。”
兩人剛衝進側殿,就聽見前院傳來喊叫聲:“搜仔細了!周書記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
“砰!”
槍聲炸響。
陸承宇猛地把林晚秋按在供桌下,子彈擦著她耳畔飛過,打在香灰缸上,濺起一片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