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兩點十七分,烘乾機的嗡鳴聲突然變調。
林晚秋的後頸接口隨著那陣異常的震顫發燙,真實之眼自動展開——她看見空氣裡漂浮著無數淡金色的光粒,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正順著通風管道往各個病房鑽去。
那是“骨頭回聲”的數據粒子,正在尋找宿主。
夾層外傳來皮鞋碾過水漬的聲響,陳世昌的保鏢們踹開了洗衣房的門。
手電筒光束掃過烘乾機時,林晚秋縮緊了身子,後腰抵著金屬隔板的棱角,疼得她咬碎了舌尖。
血腥氣在嘴裡漫開,反而讓她的感官更敏銳了——她聽見三樓病房方向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從床頭櫃上跌落,接著是一聲壓抑的抽噎。
“趙阿婆……”她喃喃。
幾乎是同一瞬間,整棟樓的聲控燈次第亮起。
最先響起的是趙阿婆的聲音。
老人的嗓音像砂紙擦過生鏽的鐵,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高山嶺上喲,泉水清又清——”這是青禾鎮的老民謠,十年前她在村頭曬穀場教孩子們唱過的。
那時趙阿婆總端著搪瓷缸坐在田埂上聽,說這調子像極了她年輕時嫁去山外前,阿爸在村口吹的木葉曲。
第二聲加入的是二樓病房的王伯。
他曾是村小學的校工,去年被“清泉計劃”清洗記憶前,總愛蹲在傳達室門口修桌椅。
此刻他的聲音帶著哽咽:“阿妹挑水喲,阿弟跟在後——”
第三聲、第四聲……像是有人往深潭裡扔了塊石頭,漣漪層層蕩開。
住在一樓康複區的李嬸、剛被推進淨化室的張叔、連監護儀都沒來得及摘的吳奶奶……所有被清洗過記憶的村民,此刻都支起上半身,或扶著病床,或抓著窗台,朝著聲源的方向張開嘴。
他們的後頸針孔泛著詭異的潮紅,像被某種力量強行撬開了記憶的封條。
“阿爸說那磚房喲,地基泡了水——”趙阿婆的歌聲突然拔高,混著劇烈的咳嗽,“可陳鎮長說政策好,林鎮長簽了字……”
林晚秋的瞳孔劇烈收縮。
這是她在虛擬空間裡看到的記憶片段——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村民們跪在老槐樹下抗議易地搬遷,年輕的陸承宇舉著擴音器站在鎮政府台階上,陳世昌的手搭在他肩上,兩人的影子在雨幕裡交疊成蛇的形狀。
“砰!”
洗衣房的門被踹得撞在牆上。
林晚秋屏住呼吸,看見兩雙黑皮鞋停在烘乾機前。
其中一人罵罵咧咧:“那女的能飛了不成?把夾層拆了!”
金屬撬棍抵住夾層縫隙的瞬間,樓上傳來震耳欲聾的合唱。
“要搬就搬喲,莫要騙我心——”
上百道聲音疊在一起,像山洪衝破了堤壩。
林晚秋看見那些光粒突然加速,順著通風口灌進洗衣房,在她眼前聚成一張金色的網。
真實之眼捕捉到保鏢們的微表情:左邊那個喉結滾動,右手不自覺摸向腰間對講機;右邊那個眼神發直,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他們也聽見了,那些被刻意抹去的、來自土地與血脈的聲音。
“老、老大……”右邊的保鏢突然開口,聲音發顫,“我好像……我好像記起我娘了。她以前總在灶房唱這個調兒,說等我娶了媳婦,要在院兒裡種棵槐樹……”
左邊的保鏢手裡的撬棍“當啷”落地。
他望著天花板,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我阿爸……他死前攥著我的手說,搬遷款不能全給承建商,說後山的地……”
林晚秋趁機推開夾層擋板。
她跌落在地時撞翻了洗衣筐,臟床單鋪天蓋地落下來,遮住了保鏢們的視線。
她貓著腰往門口跑,餘光瞥見他們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嘴裡反反複複念著“後山的裂縫”“地契在房梁”“林鎮長的鋼筆”。
走廊儘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在閃。
林晚秋剛衝過去,就看見蘇醫生扶著牆站在樓梯口。
她的白大褂前襟全是血,左手腕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應該是為了阻止陳世昌的人抓小虎時被劃的。
此刻她懷裡抱著台筆記本電腦,屏幕上跳動著綠色的數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