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逃。
當蘇敏的車隊如獵食的狼群般包圍蘇家小樓時,林晚秋已像一滴水,融入了這座建築最深沉的黑暗裡。
廢棄的值班室,一張積滿灰塵的行軍床,這裡成了她臨時的孤島。
清晨五點。
晨霧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灰色紗布,將整個青禾鎮包裹得嚴嚴實實,仿佛二十年前那場未能落下的雨,終於在此刻遲遲降臨。
林晚秋蜷縮在冰冷的床角,懷裡緊緊抱著那台仍在發燙的微型電腦。
u盤中的數據碎片在她眼前跳躍,像一群被驚擾的磷火。
它們冰冷,卻灼人。
她反複播放著其中一段被修複的音頻。
那是一段加密通話的錄音,經過降噪處理,兩個聲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
一個,是她父親林正南。
另一個,是她從未聽過的、帶著上位者特有沉穩的男聲。
“……我知道他是無辜的,”父親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平鋪直敘,像在念一份無關緊要的報告,“可一旦曝光醫療事故與扶貧藥采購掛鉤,整個試點工程就會崩盤,三萬多人的安置,就得退回土坯房。”
短暫的沉默,隻有電流的嘶嘶聲。
然後,那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一字一句,如鐵釘砸入棺木:“那就讓家屬閉嘴。”
林晚秋的目光死死釘在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戳上——二十年前,周明遠死亡當晚,十一點三十七分。
她的心臟沒有劇痛,沒有抽搐,隻是一片空洞的麻木。
真實之眼正在悄無聲息地工作,將那足以撕裂靈魂的悲慟,轉化為一組冰冷的邏輯代碼:父親,為了所謂的“大局”,犧牲了一個無辜的少年。
她需要證據,物理的,不可辯駁的證據。
天光微亮,她找到了老陳。
醫院檔案室裡,老人正在用撣子拂去一排排泛黃紙質病曆上的塵埃,動作緩慢而虔誠,像在擦拭一排排墓碑。
看到林晚秋,他渾濁的眼睛裡沒有一絲驚訝,仿佛已經等了二十年。
他沒有否認,沒有辯解,隻是沉默地轉身,從一個上了雙重鎖的鐵皮櫃最底層,抽出一份用牛皮紙袋精心包裹,標注著“永久封存”的文件。
他將文件遞給她。
林晚秋的手指在接觸到紙袋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裡麵是周明遠的屍檢報告。
報告結論頁,過敏源一欄,用打印體清晰地標注著:青禾鎮統一配發“啟明星”牌扶貧營養粉。
而在報告末頁的批文上,那個熟悉到刻入骨髓的簽名,如一道烙印,灼痛了她的眼。
林正南。
“我當時就想舉報,”老陳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可林鎮長……他親自來找我。就在這間檔案室,站了一夜。”
老人抬起手,指了指林晚秋現在站立的位置。
“他說,隻要拖過三個月的項目驗收期,新的營養粉就能換下來。他問我……‘老陳,一條命,換三千條命,值不值?’……我答不上來。”
林晚秋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真實之眼正在忠實地執行它的指令,將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對父親信仰的崩塌,儘數打包、壓縮,然後徹底吞噬。
她需要絕對的冷靜,而非一個女兒的眼淚。
她重返那間如同刑場的ct室。
斷電的主機如同一頭死去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臥在水漬中。
林晚秋繞過狼藉的地麵,在主機旁架設起自己的便攜式終端。
她必須在蘇敏發覺並遠程銷毀一切之前,逆向解析出她那個“記憶墳場”的核心協議。
她將u盤接入,一行行代碼在她眼前飛速滾動。
她輸入了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址——二十年前,鎮政府大樓三樓,父親的辦公室坐標。
就在她按下回車的瞬間,真實之眼猛然爆發出一陣尖銳的警告,仿佛被高壓電擊中。
【警告:雙線回溯啟動!記憶源衝突!】
林晚秋眼前的一切驟然分裂,世界被一道無形的利刃劈成了兩個重疊的畫麵。
左邊,是蘇敏的家。
一個中年女人正用手帕,一遍遍擦拭著相框裡少年周明遠的遺照,她的眼神空洞,動作機械,仿佛一座正在風化的石雕。
右邊,是父親的辦公室。
同樣的時間,父親正對著一盞孤燈,在一張空白的檢討書上,寫下第一個字,又劃掉,寫下,又劃掉,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