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破舊的無牌皮卡像一條灰色的泥鰍,悄無聲息地滑入霧中。
車鬥裡,林晚秋蜷縮在一個角落,用一件撿來的、不知屬於誰的寬大外套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仿佛這樣就能抵禦從骨頭縫裡滲出的寒意。
外套之下,那本油布包裹的賬冊和那盤名為“畢業紀念”的錄音帶被她死死地按在胸口,如同兩塊冰冷的烙鐵。
她的臉上一片空白,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迷茫。
記憶的廢墟之上,隻剩下職業本能雕刻出的輪廓。
她不記得自己為何要來這個叫青禾鎮的地方,也不記得那個總是縈繞在心頭、讓她心臟無端刺痛的名字屬於誰。
但她的右手手指,卻一遍又一遍,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空空如也的槍套扣環。
這是一個深植於肌肉裡的動作,是過去無數次身陷險境時,用以確認自身存在與職責的自我錨定。
槍不在了,但習慣還在。
皮卡車顛簸著,駛離了祠堂的方向。
駕駛座上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本地村民,是那段童聲廣播喚醒的無數人之一。
他不敢問她要去哪裡,隻是在某個岔路口,聽她用沙啞的、幾乎不成聲的嗓音吐出幾個字:“北嶺,防疫站。”
車載導航屏幕上,那個地名被一個紅色的叉覆蓋,標注著“廢棄區域,已逾十年”。
但林晚秋知道,那裡有人。
在祠堂的廢墟裡,在她被三重記憶洪流衝垮意識的恍惚瞬間,一個不屬於她自己的意念曾如羽毛般拂過她的腦海,那個以陸承宇麵容出現的“地脈之靈”低語道:“她還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孩子。”
車在距離防疫站還有一公裡的地方停下了,再往前的土路已被塌方的山石阻斷。
林晚秋獨自下了車,步入愈發濃重的白霧。
廢棄的防疫站被一圈鏽跡斑斑的鐵絲網包圍,大門被一把巨大的鎖鏈鎖死,鎖芯裡塞滿了泥土和枯草。
她沒有絲毫猶豫,後退幾步,助跑,單手撐住斑駁的牆頭,利落地翻了進去。
落地時,右腿的舊傷傳來一陣劇痛,她隻是皺了皺眉,便繼續向裡走。
院子裡雜草叢生,唯有一條被人反複踩踏過的小徑,通往主樓的側門。
門虛掩著。
推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福爾馬林、塵土與電子元件過熱的怪異氣味撲麵而來。
這裡早已不是防疫站,而是一個簡陋、怪誕的實驗室。
牆壁上,貼滿了同一個男孩從小到大的照片,從穿著開襠褲在田埂上傻笑,到背著書包怯生生地站在教室門口,再到那張被放大裝裱、作為遺像的黑白寸照。
是周明遠。
他的每一段人生都被精心陳列,像一件被反複觀摩的展品。
房間中央,一張長條桌上擺著數十個用玻璃密封的編號容器,裡麵儲存著村民們被剪下的發絲、指甲,甚至還有幾顆乳牙。
旁邊,一台老舊的腦波監測儀發出低沉的嗡鳴,屏幕上跳動著的蜂巢狀波形,與她在祠堂地宮中看到的、那個吞噬了全鎮人夢境的係統核心同源。
林晚秋的目光掠過這些,最終落在一本攤開的實驗日誌上。
她翻到最後一頁,那裡的字跡潦草而癲狂,仿佛書寫者的精神已經走到了懸崖邊緣。
“第七次人格載入失敗。排異反應過強。他總在聽到安置區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時數據流崩潰……他無法理解為什麼彆家的孩子能笑得那麼開心。也許,他不想活在一個假裝他還在的世界裡。也許,我錯了。”
林晚秋靜靜地合上了本子。
她的心中沒有波瀾,那雙空洞的眼睛裡,隻有絕對的冷靜。
她從懷中掏出那盤錄音帶,環顧四周,在角落裡找到一台同樣老舊的卡帶式錄音機,將磁帶塞了進去。
按下播放鍵。
“媽媽,我畫了我們的新家!以後再也不用怕地震了!”
那個稚嫩、膽怯卻充滿希望的童聲,再一次響起。
一個黑影猛地從內室的門後閃出。
蘇敏,前任鎮衛生院院長。
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頭發散亂,雙眼布滿駭人的血絲,手裡死死攥著一支注射器,針管裡幽藍色的鎮定劑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光。
“你毀了我的係統,”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現在,你又要來奪走他最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