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一把生鏽的手術刀,艱難地剖開了籠罩在青禾鎮上空的灰色濃霧。
光柱從祠堂穹頂的巨大裂縫中投射而下,將無數懸浮的塵埃染成金色,像一場無聲的、遲來的葬禮。
林晚秋就坐在這片金色的塵埃中央,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座即將風化的石像。
她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紀檢製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乾涸的血跡與煙灰混合,凝固成暗紅色的粗糙紋路。
那隻被鋼索緊緊纏繞的手腕已經腫脹發紫,金屬的冰冷深深嵌入皮肉,仿佛一種永不分離的烙印。
她是誰?
這個問題像一顆光滑的石子,在空曠的腦海裡滾來滾去,卻激不起任何回響。
記憶的堤壩已經決口,隻剩下混沌一片的洪流。
但在這片洪流之下,有一個節拍,一個恒定的、不屬於她自己的心跳,頑固地存在著。
嗒,嗒,嗒……嗒——
三短,一長。
她不記得這個節奏代表什麼,隻知道當它從手腕的鋼索上傳來時,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便會退潮一寸。
這是她的錨,是她在這片意識廢墟中唯一能夠辨認的坐標。
耳邊的雜音並未因係統的坍縮而消散,反而變得更加尖銳。
它們不再是模糊的哭喊與爭吵,而是化作了無數具象的畫麵,強行衝刷著她僅存的感知。
一個穿著新衣的孩子背著空蕩蕩的書包,走進一棟嶄新的安置樓,臉上卻毫無表情;一根腐朽的老屋房梁上,懸掛著一封早已泛黃、卻沒能寄出的舉報信,信封上的字跡被淚水浸得模糊不清;一個男人在夢裡一遍遍數著鈔票,可那些錢一到手裡就化為飛灰……
這些是青禾鎮被竊取的夢境殘片,是無數個被“歸檔”的人生留下的最後回聲。
它們像鬼魂一樣纏繞著她,讓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旁觀者,還是其中的一員。
一陣劇烈的顫抖讓她從這無儘的幻象中掙脫。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正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懷裡那本用油布包裹的賬冊。
指尖觸到粗糙的封麵,一種陌生的熟悉感穿透了層層迷霧。
她顫抖著將它掏出,翻開,視線落在扉頁那行剛勁有力的筆跡上。
她看不懂那些字,卻能感受到書寫者留在紙上的、決絕而悲傷的力量。
“小學……旗杆下……”一個破碎的詞組從她乾裂的嘴唇間擠出,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不是埋了賬本,是埋了時間。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浮現,帶著不容置喙的確定性。
她記起來了——不是通過回憶,而是一種身體本能的蘇醒。
很久以前,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她曾帶著一群滿身泥土的孩子,在青禾小學舊址的旗杆下,埋下了一個裝滿夢想的鐵盒。
一個叫周明遠的小男孩,也在其中。
他瘦瘦小小的,總是躲在角落,卻把一張畫著高樓大廈的圖畫疊得整整齊齊,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一股力量從枯竭的身體深處湧出。
林晚秋扶著一截斷裂的承重柱,掙紮著站了起來。
右腿的劇痛讓她踉蹌了一下,但她沒有停頓,拖著傷腿,一步步走向祠堂的出口。
她走在清晨寂靜的街道上。
沿途的建築外牆上,一道道細密的裂縫如蛛網般蔓延,在晨光中微微震顫,仿佛整座小鎮都在用一種極其微弱的頻率呼吸。
她每踏出一步,腳下的地麵便會傳來一聲極輕的回響,像是某種古老的應答。
這不是她的錯覺。
這是陸承宇留下的鋼索網絡,是這座小鎮被改造後的神經係統,在為他發出最後的、微弱的心跳。
青禾小學的舊址早已荒廢,操場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
那根斑駁的旗杆依舊孤獨地矗立在中央,基座的水泥已經開裂。
林晚秋蹲下身,用那枚在火災中幸存的舊徽章充當工具,一點點撬開鬆動的水泥塊。
很快,一個鏽跡斑斑的密封鐵盒露了出來。
盒蓋開啟的瞬間,一股陳舊的、屬於紙張和時光的氣息撲麵而來。
裡麵沒有金銀財寶,隻有一疊已經泛黃的學生畫作,和一盤用塑料袋仔細包裹的、標著“畢業紀念”的錄音帶。
林晚秋從口袋裡摸索出那個小巧的、配發用於取證的微型播放器,笨拙地將錄音帶塞了進去。
按下播放鍵,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後,一個怯生生的、帶著濃重鄉音的童聲響了起來。
“周明遠同學說,等我們長大了,要建一座不會倒的房子,給媽媽住。”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