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六點十七分。
青禾鎮的界碑旁,晨霧像一層薄薄的紗,裹挾著泥土和腐殖質的潮氣。
林晚秋靜靜地坐在冰涼的石墩上,姿態筆挺如一柄出鞘後忘了歸鞘的劍。
她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黑色作訓服,袖口嚴絲合縫地扣著,裡麵藏著一張她不記得是誰塞給她、也從未拆開的字條。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總在這個精確到分的時間醒來,如同體內被植入了一枚永不停歇的生物鐘。
意識是一片空白的荒原,但身體不是。
肌肉記憶像最忠誠的仆人,驅動著她完成一套固定的儀式。
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識地捏緊、鬆開,確認腰間那個空蕩蕩的槍套扣環是否牢固。
左手探入作訓服內側,指尖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觸碰到了內衣夾層裡那個堅硬的u盤輪廓。
然後,是左腕。食指的指節在手腕內側輕輕敲擊了三下。
嗒,嗒,嗒。
短促而清晰。
這是一種確認,像是在向某個早已斷裂的連接發送無效的信號,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還在這裡。
一陣攜著涼意的風吹過,撩起她鬢邊已然灰白的發絲,露出額角一道猙獰的深疤。
那疤痕在清晨的微光下泛著暗紅色,像一道被歲月強行鏽住的裂痕,將她與她的過去徹底隔絕。
遠處,祠堂的方向傳來一陣規律的、碾過碎石的沉悶聲響。
她微微側過頭,空洞的目光投向那支緩緩駛離廢墟的車隊。
為首的車輛裡,陳秘書正一臉凝重地護送著幾個巨大的密封箱。
車輪碾碎了昨夜的寂靜,也碾碎了某些人的最後一絲僥幸。
她的視線沒有在車隊上停留,而是緩緩下移,最終落在了身旁那輛破舊自行車的車把上。
那裡,一截斷裂的鋼索殘件被一條布帶胡亂而死板地纏繞著,像個醜陋的掛飾。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滑過那段冰冷的金屬,在那上麵反複摩挲。
有一個地方的觸感略有不同,是一段極其細微的刻痕:·c。
她不明白這兩個字母的含義,但指腹的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安寧。
她站起身,跨上自行車。
鏈條發出一聲艱澀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斷裂。
她沒有像車隊那樣駛向通往縣城的公路,而是熟練地拐上了一條坑窪不平的土路。
青禾小學、鐘樓廢墟、防疫站外牆……
這是她三年來每日巡查的固定路徑。
即使記憶被清零,這具身體依然固執地履行著它的職責。
每一個轉彎,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被刻進了骨骼的深處。
途經小學旁那條乾涸了半截的排水溝時,她的動作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
車輪陷入鬆軟的泥地,她卻像沒察覺一般,徑直下車,蹲在溝邊。
她的目光鎖定在一片被水泡得發黑的淤泥上,然後毫不猶豫地將手伸了進去。
冰冷的、混雜著腐爛水草的淤泥沒過她的手腕,但她沒有絲毫遲疑。
很快,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方塊。
她用力將其拽出,是一個因浸泡而微微脹開的鋁製飯盒。
“哢噠”一聲,盒蓋被她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掰開。
裡麵,是被防水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賬冊副本,正是她數日前親手藏匿於此的“g7分流明細”。
昨夜地脈的劇變引發了地下水位的異常上升,竟將它重新頂回了地麵。
麵對這失而複得的關鍵證據,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也沒有欣喜,仿佛這一切本就在預料之中。
她隻是沉默地將那些已經濕透、字跡開始暈染的賬頁小心翼翼地逐張分離,然後平整地攤開,夾進隨身攜帶的書包夾層裡,試圖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將它們慢慢烘乾。
當她騎著車抵達縣檔案館時,已是上午。
陽光刺眼,將牆壁照得一片煞白。
她沒有立即進入,而是像個勘探隊員一樣,佇立在檔案館的外牆下良久。
她的目光緩慢掃過牆體上那些用於通風的鐵柵欄,最終停留在其螺旋狀的紋路上。
她從車筐裡取出一把小巧的地質錘,在牆根一處不起眼的角落,不輕不重地敲擊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