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鎮的清晨,霧氣像一層薄紗,籠罩著那些在暴雨中幸存下來的老屋。
空氣中潮濕的泥土味,混雜著家家戶戶煙囪裡飄出的、屬於人間的煙火氣。
李桂香家的院門虛掩著,門軸在林晚秋輕輕一推之下,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老人正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拐杖,站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仿佛已經等了很久。
她曾是鎮上最受尊敬的老師,身上有種舊式知識分子的清瘦與孤傲。
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不是滄桑,而是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
“你們紀委的人,這些年踩平了我家的門檻。”李桂香沒有請她進屋,聲音像院角那口枯井一樣,乾涸而冰冷,“老頭子在的時候,你們來問他‘有沒有問題’。現在他死了八年,屍骨都快寒透了,還不夠清淨?”
她的目光銳利,像兩把錐子,直直紮向林晚秋。
林晚秋沒有辯解,也沒有試圖用客套話緩和氣氛。
她知道,對於一個用一生守護丈夫清譽的女人而言,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
她隻是微微欠身,沉默地走進客廳,將一份用透明文件袋裝著的複印材料,輕輕放在那張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八仙桌上。
那是一張偽造的“代簽文件”,右上角,用電腦字體打印的“授權人”一欄後,赫然是李桂香丈夫的名字,旁邊還有一個模糊卻刺眼的虛擬簽章。
林晚秋退後一步,靜靜地站著,將整個空間的主導權交給了這位老人。
她的“真實之眼”能清晰地捕捉到李桂香在看到那份文件時,瞳孔的瞬間收縮和呼吸的驟然停滯。
那不是心虛,是極致的震驚與憤怒。
李桂香拿起老花鏡,顫抖著戴上。
她的手指在觸碰到那張薄薄的a4紙時,像是碰到了燒紅的烙鐵。
隻看了一眼,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緊接著變得煞白。
“啪!”
一聲清脆的巨響,她用儘全身力氣,將那份文件狠狠摔在地上。
拐杖的末端因為主人的激動而篤篤地敲擊著水泥地。
“這是汙蔑!是往我老頭子墳上潑臟水!”老人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幾乎破了音,“我老頭子一輩子兩袖清風,到死都沒碰過一分不該碰的黑錢!誰乾的?!是誰這麼喪良心!”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冰封火山。
林晚秋沒有動,任由那份代表著十年謊言的紙張,靜靜躺在冰冷的地麵上。
直到老人的情緒稍稍平複,她才彎下腰,將文件拾起,用手撫平上麵的褶皺。
她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足以安撫人心的力量:“李老師,我信。所以我今天來,是想請您,幫我們一起證明——他到底有沒有簽過這個字。”
上午十點,縣公證處。
氣氛肅穆得如同法庭。
在兩名公證員的全程錄像見證下,李桂香打開了一個沉重的木箱。
箱子裡,是她丈夫生前留下的所有筆跡:一本本泛黃的日記,一遝遝工整的會議簽到簿,甚至還有幾十封寫給她的、墨跡已然黯淡的親筆信。
這些沉默的文字,是這位老書記一生清白的最後證人。
從省廳連夜趕來的筆跡鑒定專家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選取了十餘份不同時期的樣本。
在專業儀器的輔助下,比對結果很快得出。
“偽造文件上的簽名,係高精度掃描後,通過軟件進行描摹、重組,再進行電子化處理生成。”專家指著屏幕上放大的對比圖,語氣斬釘截鐵,“雖然模仿度極高,但在關鍵的筆畫連接處,尤其是‘李’字的起筆角度和‘國’字收尾的頓筆習慣,與李老書記本人真實的筆跡存在顯著差異。結論,非同一人所為。”
結論宣布的瞬間,李桂香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眼淚無聲地滑落。
她沒有哭出聲,隻是用手背反複擦拭著眼角,仿佛要擦去那蒙在丈夫名譽上長達十年的塵埃。
林晚秋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轉身,麵對著現場所有被通知到場的、與d項目相關的各單位負責人,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
“我宣布,自即日起,所有在青禾鎮政務係統內,以已故乾部名義生成的電子簽章授權,一律作廢,宣布無效!”
她的目光如利劍般掃過眾人,一字一頓。
“所有依據此類虛假授權進行的項目審批與資金撥付,立刻暫停,等待後續甄彆與審查!”
這句話,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深水炸彈,瞬間在人群中引發了肉眼可見的騷動。
林晚秋知道,這一決定將掐斷無數條隱藏在暗處的利益輸送管道,引發一場劇烈的官場震蕩。
但她更清楚,釜要抽薪,樹要拔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