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四十分,天色是浸了墨的深藍,唯有東方的山脊線被一道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銀邊勾勒出來。
青禾鎮中學廣播站那台老舊的揚聲器裡,一個年輕老師的聲音準時響起,帶著晨曦的清冽,穿透薄霧,飄過寂靜的街道:“……執劍者無名,唯正義長存。”
這聲音像一顆投入水麵的石子,漣漪般擴散。
距鎮界碑三公裡外的縣道旁,一輛黑色的彆克商務車在路肩無聲停靠。
林晚秋坐在副駕駛位,雙眼緊閉,像是在休憩,但繃緊的下頜線泄露了她並未真正入睡。
車窗半降,清晨的冷風裹挾著那段熟悉的廣播詞,一絲絲灌入車內。
她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左手無意識地撫上胸口,隔著藏藍色的職業套裝,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枚硬物的輪廓。
那是李桂香老人的黨徽,帶著一個逝者的體溫和一個生者的囑托,正緊緊貼著她心跳的位置。
駕駛位上,陳秘書握著方向盤,目光透過後視鏡觀察著她的反應,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林處,鎮中學廣播站,堅持每天清晨播送您在交接會上那段視頻的結語,已經……七天了。”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絲欣慰或是感慨。
然而,林晚秋隻是緩緩睜開了眼。
她的瞳孔比窗外的夜色更深,倒映著天邊那抹孱弱卻執拗的微光。
她望著那光,仿佛在看一種必然會到來的未來,聲音平靜得沒有波瀾。
“不是我留下了什麼,”她低聲說,“是這片土地,終於想起了自己本該如何呼吸。”
上午九點,省委大禮堂。
穹頂的水晶燈光線明亮,將台下數百張專注或審視的麵孔照得一清二楚。
這裡是全省紀檢監察係統先進事跡報告會現場,座無虛席。
當主持人用激昂的聲音念出“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揭開基層十年盤根錯節黑幕的‘破冰者’——林晚秋同誌”時,雷鳴般的掌聲轟然響起。
林晚秋身著一身剪裁利落的藏藍色套裝,步履沉穩地走上講台。
她沒有看講稿,甚至沒有帶。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她隻是從隨身的公文包裡,取出了一張衝印出來的照片,通過投影儀,投放在了身後巨大的幕布上。
照片上沒有英雄,沒有笑臉,隻有一座冰冷的石碑,兀自立在青禾鎮d安置小區的新草坪上。
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名字。
全場的掌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的寂靜。
“有人問我,查清一個地方的腐敗,最難的是什麼?”她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到會場的每一個角落,冷靜,克製,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線索中斷,不是人身威脅,甚至不是麵對一張密不透風的人情關係網。”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台下,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
“最難的,是當你嘔心瀝血查到最後,發現那個最初被鄉親們刻在功德碑上、交口稱讚的‘功臣’,恰恰是附著在這片土地上吸血最深的根。而最難的抉擇,是當生你養你的親情、許諾過一生的愛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情,全部嚴絲合縫地擋在國家法度麵前時,你還敢不敢說——”
她的手指指向幕布上的石碑,一字一頓。
“這碑,必須立。這恥,必須刻。”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那雷鳴般的掌聲再也沒有響起,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支筆在筆記本上劃過的、密集而急促的沙沙聲。
中午十二點,報告會結束後的二號休息室。
陳秘書快步走入,將一個牛皮紙加密文件袋遞到林晚秋麵前,神情嚴肅:“林處,青禾鎮政府今天上午九點整,通過內網提交了第一份《權力運行風險季度評估報告》,完全是按照您離任前留下的二十條風險提示清單逐項填報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關於原鎮黨政辦副主任劉誌遠的問題線索,已正式移交市紀委。初步核查確認,其在扶貧工作中,存在至少七次代簽困難戶審批文件、虛構入戶走訪記錄的行為。市委組織部已經暫停其提拔程序。”
林晚秋接過文件袋,沒有立刻打開。
她隻是從自己的筆記本裡,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隻印著模糊指紋的搪瓷茶杯。
“下壩村那個癱瘓在床的低保戶,他家那隻茶杯上的指紋,比對結果呢?”她問,聲音不大,卻讓陳秘書心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