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五十分,青禾鎮禮堂,空氣凝滯如待沸的水。
每一張木製長椅都被坐得滿滿當當,村民們好奇又敬畏地低聲交談,與鄉鎮乾部們刻意壓低的咳嗽聲交織成一片嗡鳴的背景音。
前排,穿著樸素白t恤的林小禾正襟危坐,懷裡抱著一疊她親手製作的書簽,淡雅的墨跡在書簽上勾勒出“公生明,廉生威”的字樣。
她緊張地攥著書簽邊緣,仿佛那薄薄的紙片能給她帶來一絲安定的力量。
九點整,側門被推開。
林晚秋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裝,沒有佩戴任何飾品,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一絲不苟的發髻。
她臉上沒有表情,步履平穩,高跟鞋敲擊水泥地的聲音,像精準的節拍器,瞬間壓過了全場的嘈雜。
她走上講台,沒有立刻開口。
目光如同一柄冷靜的手術刀,緩緩劃過台下每一張臉孔。
村民的質樸,乾部的拘謹,教師的期待……最後,她的視線在禮堂後方最不起眼的角落裡,停頓了不足零點一秒。
那裡,陰影如一塊幕布,遮掩著一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身影。
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是陸承宇。
林晚秋的心跳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猛地漏了一拍。
但她的眼神沒有絲毫偏轉,站姿依舊筆挺如鬆。
幾乎是本能,“真實之眼”在她腦中拉出了一道冰冷的數據流:呼吸頻率每分鐘22次,比靜息狀態高出30;右手拇指正無意識地反複摩挲左手腕上一條磨損嚴重的皮質表帶,頻率約為每秒三次。
那是她送給他的第一件生日禮物,一塊最普通不過的電子表。
他曾笑著說,要戴到承安集團上市敲鐘的那一天。
原來,他還戴著。
林晚秋收回目光,如同什麼都未曾發生。
她微微頷首,對著話筒,聲音清晰而冷冽:“大家好,我是林晚秋。”
沒有多餘的寒暄,課程直入主題。
當講到案例剖析環節,她身後的投影幕布上出現了一份被隱去所有名稱的工程審計圖,複雜的線條和數據看得台下大部分村民雲裡霧裡。
“這是一份典型的、通過虛假招投標套取項目資金的案例,”她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像在解說一具冰冷的屍體,“手法並不高明,但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它利用了人際關係中的信任盲區和監管流程中的情緒漏洞。”
她拿起激光筆,紅點在圖紙一角圈出一片空白區域。
“我們看這裡,這是工程的物料采購環節。當調查人員詢問負責人成本控製細節時,負責人會表現出高度的配合,但他會下意識地回避具體數據,轉而強調‘人情’‘信譽’這些無法量化的詞。注意,”她加重了語氣,“此時他的瞳孔會不自覺放大,語速會比平時加快15以上。這不是因為緊張,是心虛的表現,是大腦在高速編織謊言時,生理上無法掩蓋的破綻。”
話音落下的瞬間,禮堂後方的陰影裡,陸承宇猛地抬起了頭。
帽簷下,那雙曾盛滿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晦暗的潮汐。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穿過數百道人影,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地交擊,像兩把淬了冰的劍,撞出無聲的火花。
林晚秋沒有閃躲,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著講解,仿佛那個抬頭的男人,隻是一個普通的聽眾。
但“真實之眼”早已將他的反應儘收眼底——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下頜線繃緊,隨後,他緩緩垂下頭,視線落回到自己那隻緊握成拳的手上。
他在自責,卻沒有一絲辯解的欲望。
他在吞咽自己的罪,一如當年吞咽那些不義之財。
課程臨近尾聲,進入互動環節。
台下的氣氛活躍了些,幾個村乾部象征性地提了些關於政策落實的問題。
突然,一個坐在中間的老村支書站了起來,他黝黑的臉上布滿褶皺,聲音沙啞而有力:“林老師,俺就想問一句。要是……要是發現搞腐敗的是自己的親人,咋辦?真能像戲裡唱的那樣,大義滅親?”
全場瞬間陷入死寂。
這個問題太過尖銳,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向了青禾鎮最敏感的神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台上那個清瘦的身影。
林晚秋沉默了兩秒。
這兩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後,她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間擠出,帶著冰冷的重量:“能。”
台下一片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