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比針尖更細密,織成一張籠罩天地的灰白幔帳。
青禾鎮中心小學的教室裡,燈光溫暖,驅散了窗外的幾分濕冷。
林小禾正俯身在一遝稚嫩的作文本前,指尖輕輕拂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像在觸摸一顆顆純淨剔透的心。
這是她組織的“我家的廉潔故事”征文比賽,收上來的稿件五花八門。
《爸爸退掉了客戶送的煙和酒》《媽媽說,病人的紅包是燙手的山芋》……孩子們用最樸素的語言,描摹著他們眼中黑白分明的世界。
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其中一篇,標題是《姑奶奶的背包》。
“我的姑奶奶,她不是我親姑奶奶,是村裡所有人的姑奶奶。她總是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帆布包,下雨天也不打傘,把包緊緊抱在懷裡,說怕淋濕了裡麵的文件。爺爺說,姑奶奶是下凡的‘鐵麵菩薩’,專門捉壞人。我不懂什麼是鐵麵菩薩,我隻知道,姑奶奶的背包裡,裝著我們村的希望。”
林小禾的眼眶微微濕潤,她抬頭望向窗外,一個清瘦的身影正靜靜佇立在走廊的屋簷下,任由斜飛的雨絲打濕了肩頭。
是林晚秋。
她不知已在那裡站了多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穿過雨簾,落在教室裡那片溫暖的燈光上。
“真實之眼”在這一刻失去了它慣有的冰冷與鋒利,沒有去分析心率,沒有去捕捉微表情,隻是靜靜地感受著那字裡行間流淌出的、不摻任何雜質的信任。
那份信任,比任何一份嘉獎令都來得滾燙。
她深吸一口混著泥土清香的微涼空氣,轉身離去。
有些承諾,必須用行動來兌現。
三天後,“青禾青年廉學班”第一課,沒有設在鎮政府的會議室,而是選在了剛剛修繕一新的村史館。
館內陳列著從黑白照片到第一台拖拉機零件的各種老物件,空氣裡彌漫著時光沉澱的味道。
台下坐著的是從全鎮各村挑選出來的三十名年輕乾部和後備力量,他們的臉上帶著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晚秋依舊是一身乾練的西裝,但她沒有打開投影儀,也沒有分發任何印刷材料。
她隻是從隨身的公文包裡,取出一本封麵已經磨損卷邊的深藍色硬殼筆記本,輕輕放在了講台上。
“在座的各位,很多人都認識我的父親,林建國。”她一開口,便讓全場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這本,是他從擔任青禾鎮副鎮長第一天起,一直到他去世前一周的工作筆記。”她的手掌按在筆記本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餘溫,“這裡麵,有他為了給龍口村修通第一條水泥路,連續半個月睡在工地的熱血;有他為了爭取一個灌溉項目,在市裡磨破嘴皮的執著。但是……”
她的語氣陡然一轉,目光變得銳利如刀。
她翻開筆記本的後半部分,動作不帶一絲猶豫,停在一頁字跡潦草、明顯有塗改痕跡的頁麵上。
那一頁的頁腳,用回形針彆著一小片泛黃的發票殘片。
“……也有他最後幾年的沉默和掙紮。”林晚秋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青和公路改擴建項目,預算超支十萬元。這筆錢,沒有進任何人的口袋,而是被用來填補了另一個扶貧項目上的窟窿。他認為這是‘曲線救國’,是為了‘辦好事’。但這十萬元的差額,這筆未經正常程序的挪用,是他墮落的起點。”
她抬起頭,環視著台下那些瞬間變得肅穆而震驚的年輕臉龐。
“從自以為是的‘變通’開始,底線一旦失守,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開始接受施工方的宴請,開始默許質量上的瑕疵,開始相信‘水至清則無魚’。直到最後,他親手締造的‘青禾速度’,變成了埋葬他自己的墳墓。”
沒有控訴,沒有悲情,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剖析。
林小禾坐在角落,悄悄舉起手機,將這一切完整地錄了下來。
她知道,這堂課,將比任何條文規章都更能刻進這些未來鄉村管理者的骨子裡。
傍晚,雨勢漸收,一輛掛著市委牌照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鎮招待所門口。
陳秘書,如今已是市紀委辦公室副主任,快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