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老舊的卡帶錄音機,像是承載了十年光陰的沉重石碑,被林晚秋接到手中。
她的指尖並未急於按下播放鍵,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先是沿著機身的塑料合縫處輕輕劃過。
積塵均勻,細密地填滿了每一道縫隙,沒有近期被強行撬開或拆卸的痕跡。
她打開電池倉,一股陳舊的酸腐氣息撲麵而來,兩節早已失效的電池表麵覆蓋著厚重的白色氧化層。
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台機器在被交出之前,已在某個角落沉睡了太久。
這在極大程度上排除了這是一個由對手精心設計,用以反咬一口的陷阱。
“姐,要現在聽嗎?”林小禾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急切的期待。
“不。”林晚秋果斷搖頭,將錄音機小心地放回一個乾淨的證物袋中,“現在不行。磁帶存放太久,直接播放可能會絞帶或消磁,裡麵的聲音就全毀了。”她看向堂妹,語氣冷靜而清晰:“小禾,你明天聯係一下縣文化館,找修複老舊音像資料的老師傅。不要提我們,就說‘清泉讀書會’在搞鄉村口述史整理,收集到一份珍貴的訪談資料需要技術修複。記住,全程不要讓磁帶離開你的視線。”
林小禾用力點頭,她明白,姐姐的每一個安排,都是在為這唯一的火種,擋住四麵八方的風。
當夜,臨時駐點的燈光下,萬籟俱寂。
林晚秋戴上手套,再次取出那台錄音機。
這一次,她沒有檢查機身,而是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那排功能按鍵上。
“真實之眼”悄然啟動。
視野中,那幾個塑料按鍵的磨損痕跡被無聲放大,每一道劃痕,每一個因指壓而微微塌陷的凹坑,都像地質圖上的等高線一樣清晰。
播放鍵和錄音鍵有著正常頻率的使用痕跡,停止鍵次之,倒帶鍵則磨損最輕。
唯獨快進鍵,它的邊緣被磨得光滑發亮,塑料表麵的紋理幾乎消失殆儘,磨損程度遠超其他所有按鍵。
一個清晰的推論在林晚秋腦中形成:錄音機的主人,那位退休老會計,曾無數次地跳過磁帶的前半部分,反複聽取某一段特定的內容。
這意味著,真正的秘密,藏在後麵。
次日清晨,林小禾帶著修複完成的數字音頻文件趕回。
林晚秋沒有立刻召集任何人,而是獨自戴上監聽耳機。
音頻的前半段,正如她所料,是枯燥的日常賬務核對,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是老會計,另一個聲音有些耳熟,似乎是當年鎮財政所的一名辦事員。
他們的語調平穩,背景裡甚至能聽到窗外集市的叫賣聲。
時間走到二十七分三十四秒。
背景音突然消失,仿佛談話地點瞬間轉移。
老會計的聲音陡然壓低,氣流在喉間摩擦出緊張的嘶音,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他吞咽口水和紙張被緊張的手指撚得沙沙作響的雜音。
這是典型的恐懼與謊言交織時的生理反應。
“……第七筆,那筆‘烈士遺屬慰問金’的賬,周書記……周書記說要‘靈活處理’……”
林晚秋立刻讓技術人員對這一段音頻進行聲紋頻譜分析。
結果很快出來,與她的判斷完全一致:該段落的音頻存在輕微而規律的回聲疊加,這表明,它並非在開放的辦公室錄製,而是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空間——比如儲藏室的鐵皮櫃裡,或者桌子底下,偷偷錄下的。
她摘下耳機,腦中飛速運轉。
“慰問金走賬”、“周書記小舅子”。
她立刻調出十年前青禾鎮易地搬遷一期工程的所有資金撥付台賬。
在厚厚的卷宗裡,她很快找到了目標。
民政科目下,一筆三十八萬元的“特殊支出”赫然在列,名目正是“烈士家屬及傷殘消防員專項慰問”。
審批單上,簽批人的名字,是現任鎮財政所所長張濤。
林晚秋的目光在那簽名上凝固了。
在“真實之眼”的洞察下,那墨跡的滲透層次與紙張的纖維反應,與這份十年前的舊檔案格格不入。
字跡是張濤的,但墨跡太新了,新得像是昨天才剛剛簽上去。
一張偽造的審批單,一段藏在桌底的錄音。線索的鏈條,開始咬合。
但她沒有聲張。
她深知,僅憑這些,還不足以撼動一棵經營了十年的大樹。
她需要找到那本真正的賬。
第二天,林小禾的“清泉讀書會”以開展“家鄉記憶,情暖重陽”活動為名,邀請了包括那位退休老會計在內的幾位退休村乾部,到村委會開茶話會。
會上,林小禾播放了那段修複後錄音的節選,所有涉及人名的部分都被技術性地消音處理,隻留下了關於“靈活處理”和“雙套賬”的操作描述。
她放下遙控器,用清澈的眼睛望著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輕聲問道:“各位爺爺,我們整理老資料的時候,聽到這麼一段。就想問問,咱們鎮裡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空氣一度陷入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