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破診所像一頭死掉的巨獸骸骨,在連綿的陰雨中緩慢腐朽。窗外那盆鳶尾徹底枯死了,灰敗的花瓣粘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老六的屍體就趴在門口,尚未合攏的眼睛被雨水不斷衝刷,泥水混著淡紅的血絲流進石板縫隙。
劉天堯雙手高舉,掌心向上承接冰冷的雨水。隔著不到二十步的距離,那疤臉警官槍口的微光像劇毒蛇信,在雨簾後若隱若現。
“抱頭!趴下!最後一次警告!”擴音器裡的聲音乾硬如生鏽的鐵片,刮擦著耳膜。他眼角餘光掃到那扇破窗,玻璃上水流扭曲的倒影裡,那抹戴著黑色禮帽的影子仿佛融在了雨水裡。
“阿豹。”他沒回頭,聲音壓得極低,混合在雨聲轟鳴的背景裡,幾乎聽不清。
泥水坑裡的巨大身軀似乎動了動。
“替我……”劉天堯喉嚨裡滾過一聲血沫般的歎息,“……給蘇婉……道個歉……”
破敗的診所小樓蜷縮在廢棄工業區的邊緣,宛如一頭被扒皮抽筋後遺棄的巨獸殘骸,在無邊無際的、冰冷綿長的陰雨浸泡下,每一寸磚木結構都在向著徹底的腐朽滑落。那扇釘著扭曲木板的窗戶黑洞洞地張著,像是巨獸死去後空洞的眼窩。窗外那盆曾經象征過一點虛假潔淨的鳶尾花,早已徹底枯死,灰敗腐朽的花瓣緊貼在肮臟模糊的玻璃上,如同貼上了一塊塊潰爛的皮膚。
診所門口的青石板台階被常年的泥濘浸染成了黑褐色。老六的屍體就趴在那裡,上半身無力地搭在門檻外冰冷的濕地上,頭歪向一側,眉心那個細小的暗紅色孔洞周圍凝結著已經發黑的微凝血塊。雨水無情地持續衝刷著他那張寫滿驚愕與恐懼的臉,冰冷的泥水混合著被稀釋的淡紅色血絲,沿著他灰白的臉頰、脖子,蜿蜒地爬過粗糙的石板,最終滲進那些積滿了汙穢黑泥的縫隙裡。
十幾道強力手電筒的光柱從不同的角度刺透沉重的雨幕,像十幾根冰冷的針,將診所門前這片狹小而泥濘的空地牢牢釘死在光亮的牢籠中。光束在密集降落的雨線裡激烈地搖曳、交叉,製造出無數破碎晃動的影子,更增添了被圍獵的窒息感。空氣中除了濃得化不開的雨腥氣、鐵鏽味,還彌漫著一股新鮮屍臭和遠處野狗群嗅到血腥而蠢蠢欲動時發出的低沉嗚咽。
劉天堯背對著診所黑洞洞的門,雙腳深深陷在泥水裡,保持著投降的姿勢,高舉的雙手分開著,掌心向上。冰涼的雨水砸在掌心,再順著他的手腕、小臂,一路流進被血水和汙泥浸透的衣領裡,凍得他骨頭縫都滲出寒意。隔著眼前這片被光柱和雨簾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黑暗,不到二十步的距離,那個肩寬體闊、穿著深藍色雨披的疤臉警官穩穩地站在那裡,猶如生根在暴風雨中的鐵柱。他手中的槍口微微低垂,但在強光反射下,槍管頂端那一抹極其細微的冷光,在劇烈的雨幕晃動中若隱若現,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正無聲地吞吐著致命的信子。雨披兜帽的陰影下,那雙眼睛如同打磨過無數遍的冰冷燧石,牢牢地鎖定著劉天堯的後頸要害——那是久經沙場的老獵人對待垂死獵物的眼神,沒有絲毫波瀾,隻有純粹的冰冷計算。
“雙手抱頭!麵朝下趴在地上!最後一次警告!”粗糲、毫無感情的擴音嘶吼再次撕裂雨聲撞了過來,每一個字都像生鏽的鐵釘在石板上反複刮擦,刺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劉天堯的呼吸帶著鐵鏽般的腥甜味,在冰冷的雨幕中變成兩股微弱的白氣,瞬間又被密集砸落的雨水打散。他的目光穿過層層晃動的雨絲和碎裂的光暈,再一次掃向那扇診所布滿汙漬的破窗。雨水在肮臟的玻璃上肆意流淌,拉出一道道渾濁的水痕。水流間隙扭曲的倒影裡,剛才那道閃電映出的、戴著黑色禮帽的冰冷側影,仿佛根本沒有離開,而是詭異地與整個雨幕融為一體,如同一個無所不在的鬼魅。那個身影屬於羅斯——那個以“毒蛇”之名響徹全球地下世界的恐怖存在,那個安娜臨死前嘶吼著向他揭示的……生父?這個認知像一枚燒紅的尖錐,反複捅刺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
“阿豹。”他幾乎沒動嘴唇,聲音壓得極低極沉,混合在天地間永無止境的嘩啦雨聲轟鳴裡,微弱得幾乎像幻覺。
身後,那片浸染著汙血、屍塊和兄弟體溫的泥水坑裡,龐大沉重的身軀似乎被這聲呼喚輕微地牽動了一下。沉重的呼吸聲停頓了半拍,然後是一陣泥水攪動的微弱撲簌聲,帶著一種極其疲憊、仿佛骨骼都已散架的滯重感。
“……替我……”劉天堯的喉嚨如同被砂紙打磨過,聲帶艱難地摩擦著,每一個字都滾帶著血沫般的腥氣和無法言喻的撕裂感,“……給蘇婉……”
他微微側了一下臉,眼角餘光隻能掃到泥坑邊緣一隻浸泡在血水裡、粗壯但此刻卻顯得無比虛脫的手臂。
“……道個歉……”
“道歉?”泥坑裡傳來阿豹甕聲甕氣的回應,帶著極度虛弱的嘶啞和某種荒誕的嗤笑,“……老子……下去見了她……咋說?說豹子現在……跟條死狗一樣爛在這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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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臉警官紋絲不動,但他的左手極其細微地調整了一下壓在腰間快拔槍套上的姿態,像繃緊的弓弦被悄悄壓上了一絲力,隨時準備彈出雷霆一擊。周圍那些包圍圈上的警員似乎得到了某種無聲的指令,握槍的手指也微不可察地收緊了。氣氛凝固的如同被寒冰凍結的空氣。
就在這個凝固的瞬間——
“砰!”一聲沉悶卻極其狠戾的爆響,幾乎蓋過了雨聲!卻不是槍聲!
是拳頭狠狠鑿進潮濕泥漿裡的聲音!就在泥坑裡!
疤臉警官那冷酷的眼神瞬間出現了一刹那的銳利波動,如同平靜冰麵被投入石子泛起漣漪。槍口本能地微微上揚半分,指向聲音來源!
同一瞬間,劉天堯動了!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動作,而是像一根被壓到極限然後猛然崩斷的鋼索!向上高舉的雙手沒有絲毫下落抱頭的征兆,反而借著雙臂下落積蓄的力量,整個人爆發出野獸般近乎自毀的蠻力!不是撲向包圍圈,更不是去掏槍——他擰腰蹬地,身形如同貼地撲殺的狂蟒,雙腿猛地向後蹬踹!
他身後半步,正對著那扇搖搖欲墜、布滿裂痕的破木門!
“轟——哢嚓!”
積滿了雨水腐朽不堪的木門哪裡經得起這搏命的後踹!整扇門板連同半腐朽的門框發出刺耳欲裂的悲鳴,瞬間向內爆裂粉碎!無數木屑碎片如同被激怒的馬蜂窩,狂暴地噴射進診所幽深黑暗的內部!
這突如其來的、完全違背常理的舉動,就像在凝固的冰麵上引爆了一枚炸彈!任誰都想不到目標會在這嚴密包圍、插翅難飛的情境下,不是衝出來奪路逃生,而是強行撞進身後那棟更封閉、更無路的破房子裡!
“找死!”疤臉警官的反應快到驚人!那聲厲喝幾乎在門板爆裂的同時迸出!右臂閃電般抬起——快!穩!狠!沒有絲毫多餘的抖動!
“砰!砰!砰!”
三聲槍響帶著刺破雨幕的尖嘯,追著劉天堯撲入黑暗的身影淩厲射至!子彈不是衝著大門開口打的!而是打向兩側僅存的、搖搖欲墜的木門框!
“噗!噗!噗!”沉悶的撞擊聲在腐朽的木框上炸開!碎木屑如同鋼針般瘋狂噴射!
這不是為了直接擊中目標!這是要用彈幕封鎖門口!遲滯那撲進去的身影哪怕零點一秒!
劉天堯後背著地滾入診所黑暗的瞬間,隻覺得右側肩胛骨後方突然一涼!一顆高速旋轉的彈頭攜帶的巨大動能狠狠啃噬了門框邊緣炸裂出的一塊帶著鏽蝕長釘的木樁碎片,那玩意兒如同一柄鋒利的飛鏢,“嗤啦”一聲撕裂他的外套和內襯,深深紮進他肩胛骨邊緣的肌肉裡!劇痛如同通了高壓電的鞭子抽打在神經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玩意兒插在了肉裡,溫熱粘稠的液體瞬間湧出!
他咬著牙,將一聲悶哼硬生生吞回喉嚨,身體借著翻滾的慣性,如同失控的輪胎,狠狠撞在黑暗中診所內那一排冰冷的鐵架藥櫃上!
“哐當!嘩啦啦——!”
巨大的撞擊力讓沉重的鐵櫃發出瀕死的慘叫,整個向牆麵劇烈傾倒!櫃麵上那些殘留的、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藥瓶如同驚恐的鳥群被驚飛,發出震耳欲聾的碎裂爆響!無數玻璃碎片、崩碎的標簽紙片混合著積年的灰垢和腐朽的藥粉,如同被點燃的炸藥爆散開來,在逼仄黑暗的空間裡狂卷!
碎玻璃和粉塵徹底糊住了門口!
“衝進去!小心!”疤臉警官的命令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冰冷果斷!他自己卻沒有第一時間上前,槍口在雨幕中迅速移動,指向診所另一個方向被木板釘死的破窗和側麵可能的低矮通風口!標準的戰術圍堵!
幾乎在劉天堯撞門而入的同一秒!幾乎在他開槍封鎖門口製造混亂碎片風暴的同一刹那!
診所門外泥水坑裡的阿豹也動了!
那個巨大的身軀不再是之前那種虛脫如死狗的狀態。在劉天堯那句“替我道個歉”出口的瞬間,那雙被濃稠血水和泥汙糊住的眼睛深處,如同回光返照般迸發出一絲癲狂、熾烈到極點的火光!
那不是求生的光,那是最徹底的解脫之路!是為兄弟能踏出去的半步鋪上他的血肉當墊腳石!
就在疤臉警官因爆門巨響本能分神的那個致命間隙!
阿豹發出了生命最後一聲非人類的咆哮!那聲音不是從他喉嚨裡發出的,更像是一頭瀕死的巨獸胸腔炸裂時擠出的、混雜著內臟碎片的恐怖怒號!壓在他身上那沉重的泥濘仿佛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狂暴力量撕碎!他那隻剩一條能發力的手臂,如同彈簧般猛地將自己山嶽般的身軀從血汙泥坑中彈射了起來!完全是依靠一條手臂的爆發力和腰腹的甩動!
他不是撲向任何警察!也不是衝向包圍圈!而是在巨大的咆哮聲中,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那條完好的、粗如房梁的巨腿上,朝著診所旁邊那堵搖搖欲墜的、由爛磚頭和舊木板拚湊的矮牆猛蹬了過去!
“給爺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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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嘩啦啦!!!”
那堵本就風雨飄搖的破牆哪裡承受得起一頭狂暴巨獸垂死蹬出的千鈞之力!如同被重炮轟中,整麵牆體如同骨牌般朝著外麵轟然坍塌!無數裹著泥漿的爛磚、朽木劈頭蓋臉地朝外麵一個方向的包圍警員激射倒砸下去!
“啊!”
“牆塌了!注意!”
“草!”
驚呼、怒罵、狼狽躲閃的聲音被掩埋在牆體倒塌的巨響中!
就借著這矮牆倒塌製造出的混亂、磚石飛濺和塵土泥水爆散開遮蔽視線的致命瞬間!一條巨大的黑影帶著滿身的汙泥、血水有他自己的,也有彆人的)、甚至是斷牆內裹挾的草屑碎石,如同從泥潭地獄裡躍出的惡魔,緊隨那些飛濺的磚石之後,沉重無比地砸進了那個方向的包圍圈!
“媽的!什麼東西!”一個年輕警員剛被飛濺的磚頭砸得手臂生疼踉蹌後退,眼前一花,就被一個巨大的、腥臭的、充滿爆炸性力量的影子撞個滿懷!感覺自己像被一頭橫衝直撞的公牛狠狠犁過,整個人倒飛出去!手中的霰彈槍脫手飛出!
“砰砰砰!”幾聲驚懼的槍響幾乎是本能地響起,在彌漫的塵埃和混亂中發出火光!目標正是那個撞進人群的巨大黑影!
子彈撕裂血肉的聲音在混亂中顯得異常沉悶清晰!
阿豹的身影猛地震顫了一下,巨大的衝擊力讓他龐大的身軀狠狠撞翻了第二個試圖撲上來的警員,血花在他破爛的脊背上接連爆開!
“呃啊——!”他發出野牛被矛刺穿般的痛苦嘶吼,但腳步竟然踉蹌著又向前衝了幾步!那條還能動的手臂像巨蟒甩動,狠狠一掄!又一個躲閃不及的警員被粗壯的臂膀掃中,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歪斜著摔出去!
“阿豹!!!”衝在最前麵的疤臉警官眼珠子瞬間紅了!他一眼就看清了那是誰!那個剛才還在泥水裡奄奄一息的狂人!那個被他們用槍指著頭還動彈不得的危險分子!他竟然拚著最後一口氣,用身體撞塌矮牆當肉盾!給屋裡的劉天堯創造混亂和機會!
“死——!”疤臉警官暴吼出聲,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被愚弄的狂怒!他手中的槍口如同追蹤毒蛇,瞬間甩向那個在包圍圈裡橫衝直撞製造更大混亂的巨大黑影!
就在扳機即將扣下的刹那!診所殘破的屋頂上,那個被震開了一條大縫隙的排風口處,一個身影如同滑膩的壁虎,悄無聲息地貼著縫隙溜了出來!雨水瞬間將他從頭淋到腳!
正是劉天堯!他根本就沒指望從正門突破!他在賭!賭阿豹會用性命替他砸開那一瞬間的混亂空隙!賭阿豹這個最悍不畏死的兄弟,會把自己變成最醒目的血餌!
果然!
趁著外麵因矮牆倒塌和阿豹自殺式撞擊引發的驚天動地的混亂!劉天堯身體緊貼著診所冰冷濕滑的外牆,如同一道沒有重量的鬼影,沿著屋角最深的陰影區域,猛力朝著診所後方那片連接著廣袤廢棄工廠區的黑暗角落衝去!傷口再次被劇烈動作牽動,肩後的劇痛如跗骨之蛆瘋狂噬咬著他的神誌,溫熱的血水再次從背後湧出,又被冰冷的雨水衝刷帶走。
跑!隻有跑!
跑出去!找到安娜!在她被那顆冰冷的家族子彈處決前找到她!
然而,就在他衝出診所陰影、半隻腳踏入後麵更黑暗混亂的廠區邊緣的一瞬間——
“砰!!!”
一顆灼熱的子彈精準無比地打在他腳前半步之遙的積水泥窪中!渾濁泥漿猛然炸起!滾燙的水點和堅硬的碎石渣子劈麵打來!
劉天堯猛刹腳步,硬生生止住前衝的勢頭!冷汗混著雨水瞬間浸透後背!這一槍!太準!預判了他的逃跑路線!絕對不是普通警員在這種混亂中能打出的!
他猛地抬頭!
就在他右前方不遠處,一個大型廢棄鍋爐鏽蝕的頂端煙囪上,靜靜地佇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一身黑色的防雨風衣幾乎與暗沉的雨夜融為一體,頭上壓著一頂寬簷帽,帽簷下的陰影比這雨夜更加濃稠。風衣下擺被風猛烈地掀起,獵獵作響。
那人垂著手,一支加裝了長套筒和特製瞄準鏡的手槍口對著地麵,槍口還殘留著一縷幾乎看不清的白煙,瞬間被風雨吹散。
疤臉警官?不可能!他剛剛還在前門指揮!而且氣息不對!這人身上帶著一股……死水般的沉寂,以及隻有同類才能嗅到的、不加掩飾的毀滅氣息。是……羅斯的人?還是更深處潛伏的其他蛇?
冷汗瞬間爬滿了劉天堯的脊椎。
“吼——!!!!”恰在此時,診所前方那片混亂的槍聲、叫喊和搏鬥聲中,爆發出阿豹生命最後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嚎!那聲音帶著一種臟器徹底碎裂、被碾進泥裡的極致痛苦,也充滿了某種解脫般、酣暢淋漓的暴戾!緊接著,是幾聲極其密集的槍響!
“噗通!”沉重如山傾的聲音傳來。
一切都安靜了那麼一瞬。隻有雨水嘩嘩地落著,衝刷著廢墟上越來越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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