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晨,永安宮城。
軍機閣。
五位「軍機大臣」、「殿閣大學士」分坐北側,東西兩側則是各部各司堂官。軍機閣麵積不大,自正元二年建立以來,頭一次湧入這麼多人,再加上中央沙盤,便略顯有些逼仄了。
“遼東戰事拖遝近半年之久,騷擾不斷。”「兵部右侍郎」李裕坐在閣中西側,手中茶盞點著翠綠的芽尖,蒸騰著熱氣,見眾人悶頭不吭聲,他隻能先拋個話頭,“南邊湖北一線堪堪據守,不能寸進。諸位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居於東側被邀約而來的「戶部尚書令」林道煌細細觀察著在場眾人的臉色,知道叫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是為何了,雖然之前就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是直到落座陳言,才敢確認,這使得他越發不敢作聲,隻悶頭吹噓著杯中熱氣。
青銅白澤香爐吞吐的香霧中,李裕的茶蓋輕叩盞沿,脆響似裂帛。他目光掃過對麵東牆懸掛的《九邊烽燧圖》,那是象征太祖征伐前夏而後敕封的九位鎮守將軍:
而今「成都將軍瀾州伯」上官立德艱難死守;
「貴陽將軍驍武伯」楊煥章戰死殉國;
「兩遼將軍朝恩伯」金恩成老死邊疆;
「天疆將軍建毅伯」李譽據守中土諸國無法抽身;
「兩廣將軍明武侯」葉亓自廣西、廣東接連失陷後不知所蹤;
「東海將軍威遠侯」錢肱易把守鎮海城以防海患;
餘下「蒙古將軍譽遠侯」張庭禮自作經營應付朝廷;
「喜馬拉藏將軍睢國公」紮西堅讚更是與他那南邊勢力奪藏王之位無力來朝;
「黑吉將軍鎮國公」朱璧永倒是兵力雄厚,受詔前來拱衛永安,駐防幽州大營後,卻不再支使手下兵員出征,反而遙遙指控各地戍衛兵力。
事到如今,遼東標紅的戰報刺得人眼疼,他不得不再次開口:“上旬,勾勾麗掠我邊民三千,焚糧倉七座,若再拖到秋收以後……”
“李大人慎言。”「兵部尚書令」雲燾輕輕彈指,一枚銅兵落在軍機閣中央輿圖沙盤上的遼東走廊,“朱元帥前幾日通報兵部,說已鎖死三岔河口,勾勾麗不過是秋後螞蚱。”
他走近沙盤,官袍袖口的金線江崖紋隨動作起伏,掩住了遼東與薊州交界處新添的沙堆——那裡本該標著“賀赫部”,如今卻是一片空白。
林道煌聞言,捧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滾水濺在拇指上,他強忍灼痛不敢出聲。
這位掌管天下錢糧的老臣深知,雲燾必然對朱璧永所部有些遮掩,賀赫人素有遷徙的習慣,夏季往水草豐美處群居,恰處於遼東薊州交接之地,此時空白隻能證明賀赫部被驅走了,至於驅向何方、何人替代,特設司一定清楚,於是他將目光移向了身側的特設司總管,新任「提督特設太監」曹化淳。
「首席軍機大臣」黃贇適時咳嗽一聲,也站起身來,先是悠悠的看了一眼沙盤布局,而後指尖點在武昌位置:“而今重心應在南方,吳逆水師雖退,但荊襄流民日增。近年氣候嚴寒,若今冬長江如往年一般驟冷結冰……”
“結冰才好!”「提督特設太監」曹化淳尖聲打斷,翡翠扳指叩得紫檀案咚咚響,“讓那群南蠻子凍死在江上!倒是西邊——”他陰鷙目光掃向雲燾,“塞北特設司報說,河西馬市上月成交戰馬八千匹,買主都帶著隴西口音。”
雲燾從容拂袖,反身從座旁屜子裡滑出半卷《茶馬互市錄》:“曹公公說的是這批官馬吧?兵部按舊例將養馬場老弱馬匹售與中土換糧草,賬目昨日剛送進宮。”
他故意將“宮”字咬得極重,曹化淳頓時噎住——誰不知中土朵蜜國貢使上月剛給近期得寵的「麗妃」獻了鬥大的夜明珠?此時若是指摘中土諸國,怕不是明日就得被枕旁風熏染下的聖上摘了官帽。
林道煌抖擻著精神,細聽了一會,終於擱下涼透的茶盞,從袖中抖出本泛黃的《太倉簿》:
“報與各位大人,去年黃河改道耗銀四百八十萬兩;鎮江行宮集東南並國庫耗銀一百二十萬兩,並且隻是初期建設,此項年年均有支出;南疆平叛累年更無可計,僅今春即支銀六百萬、糧草無數……”他枯指劃過密密麻麻的紅字,“如今國庫存銀不足五十萬,連京營秋餉都……”
“五十萬?!”在座的大臣們瞬時都鎮定不了了,急急看向林道煌,曹化淳得了坐得近的便利,揪住林道煌衣襟,太監特有的尖銳嗓音刺破凝滯空氣,“修葺萬歲山溫泉宮尚需八十萬兩!你們戶部是想讓陛下泡冷水澡?!”
李裕順勢摔碎茶盞。瓷片迸濺中,他抽出「湖北巡撫」張景德並「恒毅將軍」鮑仲國奏報:“武昌糧倉僅存半月之糧!若沒有軍需糧餉,等吳逆破城,諸位大人就等著在午門泡血水吧!”
“你…你你…”曹化淳氣得說不出話來,隻尖嘴猴腮地昂高了脖子。
“加征江淮鹽稅如何?”「兵部尚書令」雲燾沉沉開口,指尖在臨安位置畫圈,“東唐王所處富甲天下,多收三成不過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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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煌苦笑搖頭:“鹽稅賬簿早被李航改成《行宮營造錄》,借著修造鎮江城行宮的名義,將賦稅攤了下去,他「東唐王」得了錢財,朝廷卻什麼都沒收上來,堪堪背負罵名。諸公有所不知,便是「討逆將軍」楊衛康在陝錫繳獲的‘敵資’,也有半數刻著東唐王府徽記。”他頗感無奈,忽然壓低聲音,“除非動內帑府庫……”
“放肆!”曹化淳一掌拍到案角,不見桌案有所破裂,卻疼得他瞠目結舌,瞬時就漲紅了臉,“府庫乃是陛下自理,向來不與外政參涉,全做煉丹修仙、為國祈福!爾等皆為陛下臣子,安敢妄議天家?”
沉默如鐵幕驟降。
閣外忽然傳來蟬鳴,吵得人腦仁生疼。另一名「軍機大臣」崔庶偷偷展開袖中密報——朱璧永的黑雲重騎已控製居庸關糧道,拿大寧兵馬掌控大寧糧道,實在是荒唐,而這份戰報,瞅見眼前這氣氛,恐怕是得不到再議了。
空空磨了一天,日影西斜時,議事無疾而終。「提督特設太監」曹化淳率先拂袖而去,玉佩叮當聲裡混著句“咱家這就去稟報娘娘”。
「兵部尚書令」雲燾慢悠悠卷起身後輿圖,待到眾人都離去隻剩下林道煌時,突然輕笑:“林大人可知,幽州大營新到的八千匹良馬,馬蹄鐵都打著‘聖佑’印記?”
林道煌手一抖,饒是見多了醃臢事也不能淡定。聖佑聖佑——那可是太祖先帝的年號,如今成了朱璧永軍中暗號嗎?那如今皇上的正元年號何堪自處?不尊陛下,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禮部前幾日還在陳說韓定疆及江提督家眷亟待平反,起碼脫個惡名。托我同兵部論論道義,看而今這情形,唉……’
當最後一縷天光沒入宮牆,戶部值房悄悄支起小灶。
「戶部尚書令」林道煌今夜和戶部僚屬一同餐食,但這頓飯吃得屬實沒有滋味,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掛在麵上,吃來吃去隻覺得飯太鹹、菜太淡,湯汁混著股沙子味兒,索性不吃了,甩下碗筷背手出門。
陪伴值守的官僚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都理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繼續悶頭吃,唯恐隨意舉動問詢遭了大人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