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六年九月二十九。東南,鎮海城。
此城離海岸約莫五裡,自陳朝起便從平地起立。此處山巒低矮,田地連綿,本無險可守,奈何天照群島倭奴連年進犯,故而豎起高城練兵抵擋,得了水運便利,此城愈發繁榮。
前段時日「開國威遠侯」錢肱易暴薨,其子錢承澤反旗高立,鬨得如今鎮海城內人人噤聲,錢承澤自立為「東海王」後,城中氣氛驟變,高牆深壘之內,昔日商賈喧囂的街道如今冷清異常,百姓閉戶不出,唯恐禍及自身。
錢承澤二弟錢承藩則毅然脫離,隨三弟錢承爵慌忙逃至蘇州府。
「蘇州知府」韓用無奈上報「東唐王」李航及淮海巡撫「林仕燾」,李航又遣專員將二人及其部眾遣送到永安,行至半路得了朝廷諭示,命此二人隨「平難將軍」趙佳銳一同征討錢承澤,這消息傳到鎮海城,直令如今這自稱「東海王」的錢承澤破口大罵——
錢氏府邸正廳內,燈火通明,錢承澤端坐主位,一襲暗黃色龍袍襯得他麵色陰沉如鐵。
案上擺著一封剛從北邊傳來的急報,他掃了一眼,猛地拍案而起,怒吼聲震得屋梁嗡嗡作響。
“混賬!「正元帝」這昏君,竟敢如此羞辱我錢氏滿門!”錢承澤雙目赤紅,指著案上急報,唾沫橫飛,
“給父親諡號‘忠節’?哈哈哈,好一個‘忠節’!這是要拿我爹的屍骨來打我的臉啊!老子反了又怎樣?這朝廷早就爛透了,連東南賦稅都收不上來,還敢在我麵前擺架子?狗屁忠節,我呸!”
廳內諸將噤若寒蟬,麵麵相覷。「副將」錢德厚壯著膽子,上前勸道:
“大帥息怒,朝廷此舉,分明是欲激怒您,好讓咱們失了分寸。如今趙佳銳已拜「平難將軍」,率兵南來,咱們當務之急是商議如何應對,不可中了他們的詭計。”
錢承澤冷哼一聲,狠狠瞪了錢德厚一眼,抓起案上茶盞砸在地上,碎片四濺,“應對?哼,趙佳銳那小狐狸,不過是個會耍嘴皮子的廢物!他若真有本事,還輪得到我在這兒稱王?他帶的那群烏合之眾,能奈我何?鎮海衛有我萬餘精兵,戰艦封海,誰敢來送死?”
話音剛落,一名親信匆匆入內,手中捧著一卷密信,低聲道:“大帥,探子回報,趙佳銳前些日子已從永安出發,集結山東、江蘇、河南三地兵馬,部分水師也隨行,此時約摸著到了鎮江城地界。另有消息,二爺和三爺已被李航送往永安,路上得了諭示,安插隨趙佳銳一道出征。”
“什麼?!”錢承澤聞言,氣得一腳踹翻身側木椅,咬牙切齒道:“錢承藩、錢承爵這兩個沒骨頭的狗東西,竟敢投靠朝廷!我爹屍骨未寒,他們就迫不及待賣兄求榮,真是我錢氏的恥辱!”他喘著粗氣,胸膛起伏,指著親信怒道:“還有什麼消息,一並說了!”
親信戰戰兢兢,低聲道:“朝廷公開宣旨,稱老侯爺為大寧威遠忠節侯,於各地立祠祭祀,說是表彰其一生忠勇,護國安民。此舉已在東南傳開,百姓議論紛紛,都說……都說大帥您……”他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說。
“說什麼?!”錢承澤一把揪住親信衣領,目眥欲裂。
“說大帥您不忠不孝,辱沒了老侯爺的忠臣之名……”親信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放屁!”錢承澤一把將人甩開,踉蹌退後兩步,氣得幾乎站不穩,“皇帝這狗賊,拿我爹的諡號來惡心我,分明是想讓天下人戳我脊梁骨!好,很好!既然他要逼我,那就彆怪我不留情麵!”他猛地轉身,掃視廳內諸將,“都啞巴了?說說,咱們怎麼打這場仗!”
錢德厚見狀,連忙上前道:“大帥,鎮海衛地勢險要,戰艦封鎖海路,趙佳銳若強攻,必然損兵折將。陸路咱們可據城固守,耗其糧草,待其疲憊,再尋機反擊。”他頓了頓,又道:“隻是李航態度不明,若他趁機插手,恐對我不利。”
另一名將領錢廣義起身,冷聲道:“大帥,依我看,守不如攻。趙家銳兵馬雖多,但多為臨時拚湊,未必齊心。我軍精銳,可趁其立足未穩,主動出擊,燒其船隻,斷其補給。「東唐王」那邊,派人送些金銀打點,穩住他便是。”
錢承澤眯眼沉思,片刻後冷笑道:“燒船?好主意!趙佳銳不是帶了水師嗎?本王倒要看看,他的船能不能扛住我鎮海衛的堅船利艦!”
他一拍案幾,“傳令下去,水師整備,三日後出海,尋機襲擊趙佳銳船隊。陸上嚴守城防,派斥候探查東唐動向,若有異動,立刻回報!”
眾將齊聲應諾,正要散去,錢承澤忽又叫住眾人,陰沉道:“還有一事。朝廷既給父親‘忠節’諡號,咱們也不能讓人白看了笑話。派人四處散布消息,就說「正元帝」昏庸無道,逼死忠臣,錢氏反叛乃不得已而為之。讓東南百姓瞧瞧,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忠義!”
錢德厚拱手道:“大帥英明,此舉可收民心,亂朝廷陣腳。”廳內氣氛稍緩,眾人各自領命而去,唯有錢承澤獨坐案前,指尖摩挲著龍袍暗紋,眼中寒光閃爍,低聲自語:“趙佳銳,你若敢來,本王定讓你葬身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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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十日前,永安城南數百裡處,秋風瑟瑟,趙佳銳率軍啟程,旌旗獵獵。三地兵馬彙聚,數萬人東拚西湊總算統一了號令,水師百餘艘大小戰船運河隨行,浩浩蕩蕩征伐。
「平難將軍」趙佳銳騎著一匹棗紅馬,身披銀甲,外罩一件灰色披風,腰間佩劍晃蕩,模樣不似威嚴大將,倒像個走江湖的俠客。他哼著小調,搖頭晃腦,引得身旁親衛忍俊不禁。
“將軍,您這模樣,哪像平叛的,倒像去趕集的。”「親兵長」徐樂康體態壯碩,六尺身長,生得威武無敵,笑嘻嘻道。
趙佳銳斜眼一瞥,哈哈笑道:“無忌,你懂什麼?打仗打的是心氣,我若整日板著臉,兵士們還不得嚇得腿軟?哼幾句小調,樂嗬樂嗬,到了戰場照樣砍人!”
他拍拍馬背,又道:“再說,這鎮江城離錢承澤老巢不遠,咱們得悠著點,彆讓那小子看出咱們的底細。”
行了幾日,隊伍過滄州,滂沱大雨已肆虐半日,鉛灰色的雲層像浸透墨汁的棉絮壓在天際。
泥漿裹著碎草葉在官道上肆意橫流,三輛運糧車的木輪深深陷在泥淖裡,輪輻上纏滿發黑的枯藤。
二十幾個兵士弓著背推車,草鞋陷進半尺深的泥坑拔不出來,沾滿黃泥的褲腿緊貼著發顫的小腿肚。
“這醃臢路!”絡腮胡老兵啐了口唾沫,泥水順著鬥笠邊沿在他鼻尖彙成細流,“推了半個時辰紋絲不動,倒不如把糧袋卸了喂魚!”
隊伍裡響起此起彼伏的抱怨,有個年輕輔兵乾脆一屁股坐在泥水裡,任憑雨水衝刷著沾滿草屑的甲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