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吳一波斜倚在竹榻上,身上隻著一件薄如蟬翼的雲紋夏綢衫,依舊汗透重衣,黏膩地貼在身上,說不出的煩躁。
他輾轉反側,竹榻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卻始終無法在這惱人的悶熱中尋得片刻安眠。
索性翻身坐起,抄起案幾上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將半碗涼水灌下喉,一股涼意短暫地壓下心火,卻驅不散那份盤踞在骨子裡的燥鬱與隱隱的空茫。
他走到巨大的輿圖前,目光在標注著“宜昌”、“武昌”、“昌都”的節點上逡巡,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鼎革之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悶熱的天氣,倒像是上天給這艱難時局添的一把火。
“報——!”「親衛統領」劉琢器渾厚的聲音在院門外響起,打破了室內的寂靜,“「四川黜置使」胡好大人,星夜兼程自成都趕來,有要事求見王上!”
胡好?吳一波敲擊桌麵的手指一頓。
此人是他頗為倚重的軍政主官,才具乾練,尤其擅長梳理地方、安撫流民、籌措糧秣,四川能在他治下迅速安定並成為吳軍穩固的後方糧倉,此人功不可沒。
隻是他不在成都坐鎮,如此匆忙趕來長沙……
“傳。”吳一波壓下心頭思緒,沉聲道。
他轉身坐回主位,隨手拿起一把蒲扇,不緊不慢地扇著,試圖驅散些煩悶。
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路風塵的急促。
胡好邁步入內,他身長約莫六尺,麵容瘦削,年紀輕輕卻兩鬢已染微霜,一身半舊的靛藍官袍沾染著塵土,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難以按捺的急切。
“臣「四川黜置使」胡好,叩見王上!”他一絲不苟地行了大禮。
“快快平身。”吳一波抬了抬手,蒲扇指向旁邊的坐席,“蜀道艱難,卿一路辛苦。看座,上茶。”
他的目光在胡好風塵仆仆的臉上停留片刻,“成都距此千裡之遙,卿不在任上坐鎮,星夜疾馳而來,所為何事?莫非川北又生變故?”
“謝王上!”胡好依言坐下,接過內侍奉上的涼茶,卻隻潤了潤乾裂的嘴唇便放下,深吸一口氣,拱手道:
“托王上洪福,川北流寇雖時有作亂,但尚在可控之內。臣此來,非為川事告急,而是……”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坦誠地迎向吳一波,“而是臣鬥膽,有一肺腑之言,欲麵陳王上。”
“哦?”吳一波蒲扇微頓,眼中掠過一絲了然,麵上卻不動聲色,“卿但說無妨。”
胡好再次起身,深深一揖:“王上!臣自歸順以來,蒙王上不棄,委以「四川黜置使」重任,總理蜀中軍政民政,夙夜憂勤,不敢有絲毫懈怠。
四川之地,如今吏治漸清,流民漸安,倉廩漸實,雖不敢稱大治,然總算不負王上所托,為大軍穩固了一方根基。”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懇切與不甘:“然,臣每聞前線戰報,昌都鏖兵,武昌拉鋸,將士浴血,忠勇捐軀……
臣坐鎮成都,雖儘力籌糧輸餉,調撥民夫,然終究是隔岸觀火,未能親執乾戈,與袍澤同赴沙場!此心……此心實在難安!”
他抬起頭,眼中那份急切的光芒更盛,“臣雖一介書生,早年也曾習得些弓馬,略通軍務。值此王上鼎革大業之關鍵,臣不願隻安於後方,做個轉運錢糧的文牘之吏!
臣懇請王上,允臣卸去黜置之職,調往前線軍前效力!縱使為一馬前卒,執戟陷陣,亦勝於在成都衙署之中,遙聽金鼓!”
他言辭懇切,帶著文人的直率,也帶著武將的渴望。
一番話說完,胡好再次深深拜下,額頭幾乎觸及地麵。
吳一波靜靜聽著,蒲扇依舊不緊不慢地搖著。胡好的請戰,在他意料之中,卻也讓他有些意外其急切。
他並未立刻回答,目光深邃,似乎在衡量什麼。殿內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窗外聒噪的蟬鳴和蒲扇帶起的微弱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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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時,一個清朗含笑的聲音自門外響起,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王上,我來啦。”
話音未落,一襲青色道袍已飄然而入。
軍師諸葛明華手持羽扇,麵帶從容微笑,步履輕緩,仿佛這悶熱的空氣也沾染不上他半分,近期正式得了「中軍都督」任命,他心情頗有些好。
此刻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胡好,又看向主位上的吳一波,眼中了然之色一閃而過。
“臣諸葛明華,參見王上。”他微微躬身行禮。
“軍師來得正好。”吳一波放下蒲扇,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胡卿正與孤言說心誌。”
胡好見諸葛明華進來,眼中希望之光一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並未起身,反而轉向諸葛明華,語氣更加坦誠,甚至帶著一絲剖白的意味:
“軍師先生!下官適才正懇請王上,允我調往前線效力!下官深知,下官出身前朝,半途歸順,軍中諸將乃至後方僚屬,或有疑慮,恐下官……恐下官心誌不堅,或存觀望。
此等顧慮,實乃人之常情!下官絕無怨懟之心!然下官一片赤誠,天地可鑒!隻求軍師亦能為下官進言一二,使王上知我拳拳報效之心!”
他這番話,直指自己身份的尷尬,點破了那層可能存在的、未曾明言的隔閡,姿態放得極低,卻也顯得無比真誠。
“胡大人言重了!”諸葛明華羽扇輕搖,臉上笑容溫和,正要開口,卻被吳一波抬手止住。
“胡卿!”吳一波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與坦蕩。他從主位上站起,幾步走到胡好麵前,俯視著這位匍匐在地的臣子。
“你方才說,軍中或後方因你出身前朝,對你有所顧忌?”吳一波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字字清晰,“那你抬起頭來,看看孤!”
胡好依言抬頭,有些愕然地看向吳一波。
吳一波指著自己,眼神銳利如刀,嘴角卻帶著一絲近乎狂傲的冷笑:
“孤起兵之前,是何身份?不也是寧朝的官?!不也是吃著寧朝的俸祿,做著寧朝的臣子?!孤反了!為何?
非為私欲!乃因那正元帝黃晟昏聵無道,閹黨橫行,吏治腐敗,民不聊生!孤反他,是為天下蒼生求一條生路!是為還這朗朗乾坤一個大義!”
他聲音激越,帶著一種感染人心的力量:“孤尚且如此,何況於你胡好?孤既能容你,用你,將千裡天府之國,總理軍政的重任交托於你,便是信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若因你曾食前朝之祿便猜忌於你,那與寧朝那昏君用閹豎、殺忠良,有何區彆?
孤所重者,是你胡好的才乾,是你治理四川的實績,是你此刻願為孤之大業效死力的這份心!而非你那早已拋卻的前塵過往!
大丈夫生於亂世,擇主而事,何錯之有?隻要心向大義,便是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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