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的秋,比江南來得更鋒利,更肅殺。
太山府郊外,韋氏莊園那厚重的青磚黛瓦,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如同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靜觀著世間的風起雲湧。
莊內,古木森森,秋風卷過,帶起一陣枯葉蕭瑟的歎息。
花廳內,暖爐驅散了仲秋的寒意,檀香嫋嫋,卻壓不住彌漫的凝重與悲愴。
「山東按察使」韋傳信端坐主位,一身深青色常服,麵容清臒,眉宇間刻著為官多年的沉凝與此刻難以化解的憂色。
他輕撫著頜下幾縷花白長須,目光複雜地投向廳堂下首。
那裡,三個形容憔悴、風塵仆仆的身影深深跪伏在地毯上,如同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幼鳥。
居中少女,正是薑宜雪。她一身素白衣裙,沾滿旅途泥塵,發髻散亂,幾縷青絲黏在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上。
昔日江南貴女的明豔早已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懼碾碎,唯有一雙紅腫如桃核的眼睛,燃燒著刻骨的仇恨與哀絕。
她身旁的少年薑宜風,緊抿著嘴唇,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超越年齡的陰鷙與倔強,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最小的妹妹薑宜月,則蜷縮在姐姐身後,小臉埋在薑宜雪的後背,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抽動,發出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
“……伯父!”薑宜雪猛地抬起頭,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控訴,
“正是那奸賊李航!是他派出的豺狼,是東唐王府的屠刀,趁夜突襲,殺我父兄、戮我族人!
闔府上下……闔府上下百餘口啊!若非忠仆拚死護佑,將我姐弟三人藏匿於枯井暗道之中……我薑家……我薑家早已絕嗣!
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求伯父看在昔日兩家通好之誼,看在我薑家滿門忠烈……為我等做主!為我薑家……討還血債!”
她說到最後,已是字字泣血,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淚水混著灰塵,在光滑的地麵洇開一片深色的絕望。
薑宜風也跟著重重磕頭,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薑宜月的嗚咽聲則更大了一些。
韋傳信看著眼前慘狀,心頭劇震,一股強烈的悲憤與物傷其類的寒意瞬間湧遍全身。
他與薑家雖分屬南北,但早年與薑老太爺同在朝中為官,脾性相投,更得他多次指引援助,後來薑午因病引退才少了聯係。
薑家滿門忠直,竟遭此滅頂之災!李航……好狠毒的手段!
他強壓下翻湧的情緒,深深歎息一聲,聲音帶著沉痛:“宜雪侄女,宜風、宜月,快快請起,地上寒涼。”
他親自起身離座,上前將三人一一攙扶起來,按坐在旁邊的木椅上。
“此等慘事,聞之令人發指。李航狼子野心,竟行此禽獸不如之事!老夫……老夫亦痛徹心扉!”
他命侍立一旁、同樣麵帶戚容的老管家:“速去取些熱參湯來,給三位侄兒侄女定定神。再吩咐廚房,備些清淡易克化的膳食。”老管家喏喏應聲,躬身退下。
待薑宜雪情緒稍穩,勉強飲了幾口參湯,韋傳信才沉聲問道:“宜雪,你方才言道,確定是李航所為?可有……確鑿證據?”
作為一省「按察使」,掌管刑名按劾,他深知此事乾係重大,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李航如今已是公然扯旗造反的巨寇,其勢滔天。同情歸同情,但韋家根基在山東,牽扯其中,禍福難料。
薑宜雪眼中恨意翻湧,從懷中顫抖著取出一物。那是一塊染著暗褐色血汙、邊緣被利刃撕裂的深藍色錦緞碎片,上麵用金線繡著一個殘缺的圖案——隱約可見是數盞燈火式樣。
“伯父請看!”薑宜雪聲音冰冷,“此物是從一名被府中護衛拚死斬殺的凶徒內襟撕下。那夜來襲者,雖蒙麵黑衣,然其進退有據,令行禁止,絕非尋常流寇。所用兵器、甲胄碎片,皆非民間所有!”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痛苦與恐懼,“為首之人……侄女雖未看清麵容,但其身形、口音……定是李航父子心腹爪牙無疑!”
韋傳信接過那染血的布片,入手冰涼沉重,那金線圖案,如同惡魔的烙印,刺得他眼睛生疼。
李航,這是要徹底清洗異己,為北上掃清後顧之憂。而薑家,不過是這盤血腥棋局上,一顆被無情抹去的棋子。
他沉默良久,將布片輕輕放在案幾上,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唉……李賊之心,路人皆知矣!”
他轉向侍立一旁的心腹長隨,“去,將今日剛收到的,關於東南……關於李航動向的邸報密函取來。”
長隨很快捧來一個封著火漆的銅匣。韋傳信親手打開,取出裡麵幾份還帶著驛站風塵氣息的文書。他快速掃過,臉色愈發凝重。他挑出其中一份,遞向薑宜雪,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確認:
“宜雪,你們看看這個吧。朝廷……或者說,趙佳銳將軍那邊的消息。”
薑宜雪接過,薑宜風也湊了過來。文書上赫然寫著李航已於上月某日於臨安西郊築台誓師,發布“靖難”檄文,曆數寧帝十大罪狀,公然打出“清君側”旗號,拜其次子李逸為帥,總督大軍,先鋒已出臨安,兵鋒直指鎮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而附書一份則是淮海傳言,坊間廣為散播將薑家汙蔑為“附逆閹黨、禍亂東南之奸佞”,稱其覆滅乃“天罰”,正是佐證李航起兵的天道之舉。
“無恥!顛倒黑白!!”薑宜風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幾上,震得杯盞亂跳,少年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焰。
薑宜雪則死死攥緊了那份邸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微微顫抖。
雖然早已認定是李航所為,但親眼看到仇人將滅門慘案如此宣傳,這種赤裸裸的汙蔑與利用,比刀劍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冰寒和屈辱。
“還有一事,”韋傳信看著姐弟三人悲憤欲絕的樣子,試圖提供一絲微薄的慰藉,
“據可靠線報,那個與李航暗通款曲、對李航在淮海擴張勢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可能間接縱容了李航對薑家下手的「淮海巡撫」林仕燾……”
他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已被「平難將軍」趙佳銳,以聖上授予的‘便宜行事、先斬後奏’之權,於鎮江城內公審。罪證確鑿,已下了大獄。等待他的,必是國法嚴懲。這也算是……為薑家,稍稍出了一口惡氣吧。”
這個消息,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籠罩在薑宜雪心頭的濃重黑暗。她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快意:“林仕燾……他也有今天!”
雖然主凶李航父子依舊逍遙法外,甚至氣焰更熾,但幫凶的倒台,多少給了這飽受摧殘的心靈一絲扭曲的慰藉。薑宜風也恨恨地啐了一口:“活該!”
廳內的氣氛因這個消息稍稍鬆動了一絲,但沉重的悲慟與仇恨依舊如影隨形。
沉默了片刻,薑宜雪仿佛想起了什麼,眉頭微蹙,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驚疑,緩緩開口:“伯父……還有一事,侄女不知當講不當講。此事……頗為蹊蹺。”
“但說無妨。”韋傳信示意。
“就在……就在那慘禍發生的當日下午,”薑宜雪的聲音帶著一絲回憶的恍惚和恐懼,“侄女在後園水榭獨坐散心,曾見…曾見幾隻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的大鳥,在府邸上空盤旋不去。
那鳥……絕非本地常見禽類,其喙如鉤,目光銳利如電,鳴叫聲清越穿雲,透著……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邪異。
它們盤旋了足有半個時辰,時而俯衝,時而高飛,府中仆役用竹竿驅趕亦不離去,最後才振翅向東南方向飛走……”
她眼中流露出後怕,“當時隻覺怪異,心神不寧,未曾多想。如今思之……是否……是否與那夜的災禍……有所關聯?”
“白鳥?通體雪白?盤旋不去?”韋傳信初時還有些疑惑,但當聽到“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目光銳利如電”、“向東南飛去”這幾個關鍵詞時,臉色驟然劇變。